阿 巴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无人涉足的山川,其实也有人涉足,他的名字叫阿巴。
直觉告诉我阿巴原本是有名有姓的人,而且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逃到了这里来,并且靠着一双巧手造了房子,竟然住了下来。日子长了,也不说话,竟然忘记了说话,只是阿巴阿巴的发着声。
我撑着小舟漂过来时,这里只他一个人,没穿衣服,浑身赤裸,披着一层土黄色的皮肤,瘦硬的肩膀上顶着一层厚厚的老茧,蹲在河边洗脸。
“你叫什么?”
“阿巴。”
“你住在这?”
“阿巴。”
……
我于是只好叫他阿巴。那天大概不是星期五,不然我可以叫他星期五。
阿巴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饿了就去想办法弄点吃的,渴了就喝溪水,闲着时就看看两岸曲折的仞立的像是天空的裁剪线一般的山川发呆。夜里,阿巴还要看星星。他还要推醒我一块看。我见到这些星星,是很惊奇的。星星原不大,在黑黑的天空中却十分耀眼,仿佛是草坪上的两点血。阿巴是不在乎醒或者睡的。他愿意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要喝生水,我拦不住他,我烧水喝,他也不拦我。我们因此竟然都没有得病,相安无事,是一种幸运。
我和阿巴睡在两堆草垛里,软软的,却有些扎人,让人有点痒,却很舒服,像是父亲的胡子刮过婴儿的脸。天渐渐黑下来时,他便躺倒在自己的草垛里了。我也躺倒一旁。两个人的身上都是一股汗的酸腐的味道,让人感觉很是昏昏沉沉的,是疲劳的味道。
“去洗澡吧。”
“阿巴。”
他蜷缩着,左腿伸直,右腿曲起来,将右手臂支棱在右膝上,只是回头看着我。他的眼睛真是分明。黑色是黑色。百色是百色。黑色和白色交界的地方,可以看见一层边界,里面还能看到棕色的丝絮。我被他纯洁的大眼睛盯得有些恼,就睡着了。慢慢的,汗味不见了,风却带着水香进屋。
“抽烟吗。”夜里,我醒来,问他。“阿巴。”我是不会抽烟的,很奇怪却带了烟丝,他只是接过烟丝和卷纸,将烟丝放在里面,用唾沫舔一舔卷成一个蛋卷,成了。也不知道是哪里带来的火,反正烟卷呼呼地着了,又变成地下的一个星星,一团亮点,远远地看上去,是摇曳的光,撒到水面上变成几点。烟很呛人,随着风按照奇怪的轨迹飘起来,遮住了他的脸,我看向他时,忽而觉得很像自己,却不真切。“我很好。”他说。我很奇怪他说话了,便跟他谈了起来,只是越谈越开心,但觉得自己的视线被一点点的拉远了,慢慢的只能俯视这弯曲倒转的山川中蜿蜒流淌的河水,并且慢慢的将阿巴的屋子和我们俩看成了一种雕塑。我睡着了。醒来时,烟草不见了,地上有些灰,其他的什么也都不见了,阿巴和我并没有互换灵魂,谁也没有死,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
我疑心做梦也是要耗费体力的,却不知道他隆隆的呼噜声是如何的费力,刚一醒来,阿巴就拍着肚子走了出去。
他捉到了兔子和蛇。兔子是母兔子,怀孕的。他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一刀杀掉了。兔肉的香味传的很远。炭火的余烬炙烤了蛇肉吃。我没有吃兔子肉,只是吃了蛇肉。很香。我却没什么心情,我疑心阿巴是个冷酷的家伙,怕他将我也吃了,便到河边洗脸冷静一下。我看向河水,河水里面倒映着山川,波纹折叠了我的脸,我才明白是我的残忍误解了阿巴,阿巴是并不觉得残忍的,真正残忍的只是那个冲着河流对视的自己。阿巴看向我,手里拿着兔腿,兔腿上的油往下流,我却忍不住想到兔子肚子里的孩子,忍不住几乎要掉下泪来。
接着几天我都没有睡好,晚上只是做着抽烟的梦,我误解了阿巴,却也没有释怀自己。两岸的青山忽然变成了绿色的沙漠,清澈的河水汇聚成了湿润的干渴,我躺下去,又起来,仿佛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就要白了,像河水下静静躺着的鹅卵石,散发着柔和而圆润的光。我于是捡起了一些鹅卵石,压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做起了一个沉甸甸的梦。石头是光滑圆润冰冷的,在我的印象里如同死去的感觉一般,这种冰冷让我永远的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在河中沉没,沉没,死去,死去。山上的两块大石头的夹缝里突然长出了竹子,并且迅速的生根发芽,我惊叫于这种奇诡的景象,却又说不出话,只是呼哧呼哧的掉下眼泪来,还好是在溪水里,眼泪飘走了。竹子枯死了,枯黄的叶子轻轻的飘落到了水面上,遮住了我的视线……
咳嗽,窒息,我梦游了,阿巴将我从水里拉上来。我的衣服都湿透了,紧紧的贴在自己肥大的肚皮上,让人浑身觉得束缚。除了冷,我还觉得臭。原来是上游飘下来了死人,泡涨了,令人作呕。我想用竹竿把它推下去。“阿巴。”阿巴拦住了我,并且一把扎住了它软绵的手腕,将他拽上了岸来,他接着用木板刨了一个坑,将他埋了。我不知为什么,又想到了那只怀孕的兔子和烤熟的腿,反而和这尸体联系了起来,跑到水边哇哇的吐了,这才又一次发现水里倒影的人,是我,是残忍的我。
阿巴洗了洗手,去抓兔子了,这次是公的,我感到卑劣的庆幸。一边吃着,天边一边燃起了火红的晚霞,伴随着云彩渐渐地感染了整个山脉的上空,变得像是女孩的脸颊一样羞红,奇怪的红色,十分的红。天边的太阳很少照射出这种光彩,带着霞光西下,一点一点的将红变黑,将黄变红,世界又颠倒起来。我仿佛看见了山神,仿佛看见了阿巴的眼睛,仿佛看见了自己离开的那天,阿巴踩着石头啪嗒啪嗒的蹦下来,送给我一打竹叶,一把泥土,一只兔子和一条蛇。我仿佛又看见自己朝他挥挥手,乘船远去,并且约定好下次带两只烧鹅,一瓶烧酒过来。
轰隆!眼前却是山塌了,太突然,让我没有反应,像是秋风吹下了第一片落叶。我呆呆地坐在地上,旁边是船。远处传来了水声,可能是下雨了,竹叶,不知从哪里来的竹叶飞落到了我的船上,轻轻地转着圈,停住了。地下是一滩血。我呆呆地,赤着脚,吃着痛走到了血旁,一地碎石。旁边裸露出了巨大的带着刀锋的岩壁。我呆呆地倚靠在岩壁旁,看向一滩血,最后用自己的残忍,为我看到的世界带去无尽的悲哀。
不知怎么的一滴雨水落到我的鼻尖,脸一阵钝痛,眼泪却不争气地簌簌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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