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 阿蕖 | 来源:发表于2021-09-16 21:07 被阅读0次

    第一章

    晚六点的嘉浦市平港路已沦陷在晚高峰的洪流中,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伴随着红绿灯的交错闪烁显得更加刺耳,夕阳已渐沉入地平线却依然晃得人睁不开眼,暑气未退,对于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来说,一天的奔波还远远没有结束。

    略显陈旧的小书店,即使缩在最靠里的角落,马路上的喧闹声依旧不受控地钻进耳朵,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袖校服的清秀少年倚在垂直的两排书架形成的一隅,将书举至面前,试图以非物理方法抵挡一些噪音。

    坐在门口的书店老板却已经习以为常,将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随手翻阅着报纸。

    书页翻至一章结尾,周行与抬手看了看手表。

    时间差不多了。他想。合上书,将书腰封整理到原处,踮起脚略有些吃力地把书放回书架最上层的角落里,将滑落到手肘处的书包背带拽回到肩上。

    书店正对着十四中公交站,这个时间学生基本都已经离开了,站台里大多是附近的上班族,即使天气炎热、满身疲惫,大家也竭尽全力挤上眼前的一班拥挤的公交。

    可他不急,回家总是嫌早不嫌晚的。周行与不紧不慢踱着步子,书店到车站十几米的距离他也能留出闲心抬头看看天空。虽说并看不到什么,头顶是高大繁茂的凤凰木,细碎枝叶将黄昏分割成无数小份,从树下走过,只偶尔能从叶隙窥见天幕衬着几抹微云。

    突然,脚边略显沉闷的撞击声打断了他的兴致,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裤脚带起一阵小小的气流,从他背后飞过去。

    老实说,他有点被吓到,不过也只是一瞬。他转过头发现,是一个篮球。再回过头来看向另一边,在他不远处背对着他作接球姿势的男生在回头看到他的一刻也愣住了。

    两人对视了两秒,那人后面的投球的男生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砸到你吧?”接着他身边的几个男生也跟着道歉起来。

    “没事。”他闷闷地回应,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

    对面的六个人穿着和他一样的校服,唯一不同的是衣领边缘和胸前校徽的颜色。他的是绿色,对方是蓝色,是十四中初三年级的学生。这个点儿还没有离开学校的,也只有趁着放学后的时间留下来打篮球的学生了。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他正准备向车站走去,却发现刚才那个接球未遂的男生向他走近过来。

    一米以内已经是让他非常不适的距离了。他下意识地低头后退了一步。

    靠近了才发现,对面的男生比他整整高出一个头,单肩挎着书包,白色的校服衣角有些许灰渍,额角未干的汗珠沿着略带飞扬的眉宇一骨碌淌下。

    眼前这个人对他来说是全然陌生的,包括他坦荡的目光,还有他身上流溢的少年人的炙热气息。他知道,这些对于这个年纪的男生是无比寻常的,却全然与他无缘。

    对方没有再靠近,而是站在原地盯着他的脸,露出了些许疑惑的表情。

    完全不明就里。他甚至觉得对方对陌生人这样直白的注视十分失礼。

    其余几个男生也十分迷惑,正要上前询问,对方突然露出了然的笑意,开口道:“我见过你,在分局门口。”

    像是某种条件反射,听到对方口中蹦出“分局”两个字,他背后顿时一阵寒噤。

    与这个特定地点绑定的回忆、最不愿意想起的回忆,顷刻间翻涌而来。耳边似乎响起女人尖锐的骂声,却又伴随着耳鸣般的嚣叫,听不真切。心脏剧烈跳动似要冲出咽喉,顶着颈部的血管让他觉得呼吸困难。他紧紧攒起拳头才不让自己表现出什么异常,可对方却生怕他记不起来,思索着补充道:“得有两年多了吧,那时候你应该上小学……”

    “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吧。”他立刻打断,回以略有些刻意的礼貌微笑。他侧过头看了眼公交站方向:“我等的车到了,先走了。”

    他看对方又面露疑色,像是再想要细问什么,便赶紧找个由头逃也似的离开,也不管刚到站的是哪路公交就直接上了车。

    这路车的线路同是沿湖,却是与回家相反的方向,他没急着下车,多坐了几站。此时夕阳沉入云际,将云霞连带湖水染得绯红。本是难得的湖光好天色,却好像完全映不进他眼中。他沉默地靠着栏杆扶手,目光穿过车窗、越过湖山,不知飘荡向何处。

    他下了车,换乘了回家的公交,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临湖的别墅小区,此时亮灯的人家不多。他恍恍惚惚地走到自家门前,拿钥匙开了门,走过玄关,孙姨听见声响便从房间里迎出来:“少爷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啊?”

    他随口应了句,把书包放到沙发上,抬头看向二楼最靠左侧的房间,依然是房门紧闭,门缝里依约漏出灯光。

    还在他身后碎碎念叨的孙姨见状停了下来,轻声道:“先生六点就回来了,吃完饭就回房间了。”

    他回过头微愣了一下。见孙姨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立刻打断:“我饿了,什么时候能吃饭?”

    孙姨立刻赔笑道:“马上啊,很快,我去把菜热一下就好了。”说着便快步将餐桌上的菜盘端进了厨房。

    周行与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卸了力一下子仰倒在沙发上,陷进柔软的鹅绒靠垫里。

    步子软绵绵的,脚下怎么都借不上力。他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本以为下一秒就要摔倒,却发现自己仍稳稳当当地在路上行进着。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要朝哪个方向好像也由不得他,他只能看着两侧向后移动的景物,狭窄的巷子,老旧的木门、花窗、红砖房,雾蒙蒙的看不太清,但一切仿佛又都是熟悉的。

    眼前渐渐清晰起来的,是周家老宅。

    厚重的乌木门无人自开,他走进去,绕过影壁,正被迎面吹来的白布兜头罩住。他连忙拂开来,竟见到满院子都是拿竹竿高高挂起的素色幛子。

    风不大,却透骨地冷。天色阴沉,是欲雨的气象。水雾弥散,又被幛子挡住视线。后头究竟有什么?他虽害怕,却又抑制不住地好奇。

    走进这片林立的幛子。竹架摆放的并不整齐规律,目之所及皆是素色茫茫,如迷宫一般,他一下就迷失了方向。他想起周家老宅的前院并不大,却怎么也绕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一把抓住面前的白布用力往下一扯,幛子簌簌滑落,眼前赫然已是前厅的大门。

    原来绕了那么久,出口就近在眼前了。

    门前的石阶,一个素衣白裙的女子坐在藤椅上,白雾笼住她的面容,即使这么近也让人看不真切。女子怀中抱着一个白色的襁褓,婴孩稚嫩的手从里面颤颤巍巍地伸出来,还带着富有生命力的浅浅红晕。女子边逗着孩子边轻轻摇晃臂弯,满院都是欢笑声。

    虽然看不清女子的面容,但不知为何,他能感觉到,女子此刻的神情一定是十分温柔的,像四月柔风送来月季花香,平和温煦,让人忍不住喜悦。他虽然从未感受过,但他知道,这是人间里寻常而又珍贵的温情。

    他似乎是有些沉迷,挪不开眼了。

    突然觉得眼角微微刺痛,他抬手揉了两下,再抬起头时竟发现眼前起了重影。他一时觉得是自己恍惚了,重重晃了晃脑袋才定住神。

    院子里孩童的笑声消失了,而女子怀抱中的襁褓此时竟斑驳地渗出血来。鲜红的痕迹在厚实的棉布上竟如滴墨入水般迅速洇开,渐若泉涌之势,淋淋漓漓,顺着女子的手臂淌下来,将她素白的衣裙染得殷红。可女子竟浑然不觉,还如先前一般轻摇手臂哄逗着孩子。

    眼前的骇人景象让他霎时愣在原地,寒意顺着脊背密密麻麻地爬上来,心脏叫嚣着逃离,可脚却挪不动步子。他僵硬地垂下眼,那鲜血已沿着石阶流至他脚边,汇集成血泊。他连忙拔腿退后,却被身后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一回头,后方是密集横斜放倒在地的竹竿,让他一时无从下脚。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转回过头,身侧的白幛子里突然伸出一双血手狠狠地掐住他的颈部,将他一把按倒在地。他倏地睁大了眼,方才还坐在石阶上的女子顷刻间已近在咫尺。她的脸被溅上了血点,衬着她凶狠扭曲的面容,而她那双被鲜血浸透的手此时扼在他咽喉,尖锐的指甲掐进肉里,像是立刻就要将他的脖子拧断。

    而他也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女子的相貌。

     

    他惊呼一声,猛地坐起身来。

    室内昏黑一片,只有窗帘缝隙里透出一丝白光。他剧烈地喘息,过了半晌视线重新聚焦,书桌、衣帽架、挂画、衣橱,这些熟悉的物件才逐渐显出轮廓。确定了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他的呼吸才得以开始缓慢平复。

    空调温度很低,可他还是大汗淋漓,睡衣几乎要湿透。他连忙拧开台灯的开关,暖黄的灯光充盈起来,他双手用力揉了把脸,好让思维尽快澄明起来。

    方才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一时记不大清了。惟有颈脖处的压迫感残留,让他觉得此时能够顺畅呼吸是一件多么宝贵的事情。

    然后紧接着浮现在脑海的,是一个女人的面容。

    他立刻将被子拉起来裹住自己,抱着膝盖缩成一团,他试图将脸埋起来,却又留出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眼前,连眨一下都不敢。他必须留一个感知现实世界的窗口,以此来防止自己的思绪沉湎入回忆中。

    他告诉自己,梦都是假的,只是人脑虚构的幻象。可他又很清楚,梦里一些片段或许就是真实发生过的。同时他也明白,那个女人已经不可能在现实中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唐歇费力地嚼着炒得过火的青椒肉丝,一边回想着今天放学后发生的奇怪的事情。

    他在放学路上碰见了一个男生,而今天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十分确定,两年前在分局门口遇到的那个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恐惧的男生,一定就是他。

    这已经可以说是十分巧合了。可更不寻常的是,对方明明知道他所言属实,却矢口否认了。

    “你真见过他啊?”当时同行的男生好奇道,“你刚说的那地方,什么局?”

    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当对面的人抛出一个不明的概念的时候,正常情况下,首先会问明,而不是急着否认。记忆本身就是十分暧昧难明、容易遗忘混淆的,普通人很难对自己的记忆力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因此当有人对自己的记忆提出质疑的时候,人们会先通过一些方式确认,再做出判断。那人显然跳过了“确认”的步骤。这说明,对方明确地知道“分局”指的是什么地点,可“分局”其实并不是一个具有唯一指向性的词语。

    再来,当时的状况,对方没有注意到自己也很正常,可他没有回答“我没有印象”这之类的话,而是说“认错人”,他似乎是想要极力否认自己曾经出现在那里。

    见唐歇埋头向前走,一旁的男生追上去用手肘轻撞了一下他的:“问你话呢。”

    他回过神来,轻描淡写道:“哦,就是我爸妈工作的单位。”

    他会出现在分局门口自然也不是碰巧路过。那天,父母下班后要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顺便也叫上他一起,免得他只能自己在楼下买盒饭吃。于是放学后他直接就去分局门口等着。

    等待的时光有些无聊,他蹲在路边的石墩上挠了挠脑袋四处张望。

    突然,一个匆忙跑过斑马线的身影闯入他的视野,并引起了他的注意。

    对方的举动显然是有些异常的。他一手紧攥着书包背带,脚步缓慢而不稳地后退直至后背撞上分局的围墙,肩膀因为喘息而起伏着,脸上的神情紧张而惊恐,目光躲闪着环顾四周。

    对方的视线从他脸上扫过,却没有丝毫停留。很明显,他的注意力是有一个明确的目标的,而这个目标并没有出现。

    唐歇就这样盯着停在分局大门另一边的男生看了一会儿。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大多不修边幅,衣领袖子随意乱卷着,灰尘和油渍,都是常见的。可眼前的男生却不一样,面容、衣着都是干净精致的,即使是在这么慌乱的情况下,也能看出从头到脚的讲究。大概也是因为这个,他才会如此印象深刻,以至于一眼就能认出吧。

    他想,他也许需要警方的帮助。等他爸妈下班出来再一起去问问他吧。

    唐歇也稍稍转移了一下自己的视线,以免引起对方的警觉。

    大概又过了10分钟,父母和几个同事从分局走出来,他起身从石桩上跳下来打招呼。可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等他再回过头的时候,男生已经不见踪影了。

    下班的高峰期,信园路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应该不会有人这么胆大妄为在公安局门口把人绑走吧。

    他虽然觉得疑惑,可这件事儿终究也就这么过去了,他没再和旁人提起,连他自己也很快遗忘了。可没想到,两年后,他居然再次遇到了当事人,而且对方还成为了他的学弟。

    身边几个同行的人还在讨论着。

    “你们真的都不知道他?”

    “他谁啊?”

    “他是华澄老总的儿子!”

    “我去!真的假的?”

    “华澄?”

    “什么?嘉浦居然还有人不知道华澄!”那人说着,抬手指向不远处二十余层的高楼,“那个酒店就是他们家的。”

    “还有商场、小区、度假村……总之嘉浦高档一点的楼盘基本上都是他们家的。”

    “这么强!”

    “诶,你怎么知道他是谁的?”

    “他呀,在我们小学还挺有名的。”

    “你哪个小学来着?”

    “杏尾小学,私立的,在那儿上学的,家里有钱的人不少。他好像是三年级的时候转过来的。听说那时候,他们班有个同学召集全班人要在班里给他办个生日会。”那人叹了一口气,“你懂的,估计是想巴结他们家。结果,人家生日蜡烛都给点上了,他一进来就直接说:‘有事儿找我爸,找我没用。’然后拎了书包就走了。我的天那叫一个尴尬,他那个同学当场就哭了。后来,那个同学的父母还亲自上门赔罪,结果被挡门外了。”

    在场的人听闻纷纷咋舌,并感叹他刚才对待唐歇的态度真是相当客气了。

    “咱们学校杏尾小学的人没几个,所以这些事儿就很少有人知道了。”

    唐歇在一边默默听着。虽说也有些许惊讶,可这也为当年男生的反常行为提供了一些解答思路。

    也许对这种富贵人家来说,跟踪、勒索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吧。

    然而,他怎么都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今天当他问起时,男生要极力否认呢?就好像是,他想要抹除这件事曾经发生过的痕迹,包括他这个偶然出现的目击者的证词,他也要一并否决掉。

    思索太过投入,等他再夹起一筷子青椒肉丝时发现,盒饭已经凉了。

    原来最为奇怪的是,他居然为这么件小事耗费如此心力。

    兴许是日子太过平淡无奇了吧。唐歇长叹一口气,决定放弃思考,埋头猛扒了几口冷饭,掏出一张钱放到柜台上,挎上书包便离开了小饭馆。

    然后,就发生了非常不幸的事情。

    昨天唐歇一行人打完篮球走出学校的时候被教导主任撞了个正着。由于学校三令五申,初三年级的学生不允许放学后留校打球,他们今天中午便被班主任拎去教务处训斥了一顿。教导主任郑重警告,再被抓到就要全校通报批评。因此今天放学后,几人只得悻悻各回各家。

    有点不习惯这么早回家。唐歇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沧里分局门口。

    听同学说,杏尾小学也在这附近。想到昨天离校后发生的事,还有同学们谈论的话题,他一下子又来了兴趣。

    绕着这一块街区走了一遭。他发现,杏尾小学离分局非常近,大概七八百米的距离,过两个路口就到了。而与杏尾小学最近的派出所——杏尾派出所,之间的距离则要一公里以上。

    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个男生当时就是想要寻求公安机关的保护。也许是感觉自己将要遭受什么人身威胁,于是他找到最近的可以得到警方保护的地方,但或许是他并不确定对方是否真的要对他动手,因此没有直接报警,而是在分局门口等待对方知难而退。

    看他现在毫发无伤,那些人应该也没有得逞吧。

    不过,这些跟踪他的人是要业余到什么程度,才会被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发现?

    晚上七点,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信园路一如既往地熙熙攘攘,从分局门口间或走出几个人,很快便随来往行人流向万家灯火,可唐歇还是能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他们。抬起头,暮色已漫过头顶,也没过零星亮着灯的分局大楼,渐渐将这座城市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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