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的深处》王小伟
最近读的最投入,共鸣最多的一本书。
日常的吃住行,以日常的状态存在,很少停留片刻关注它们的过往,很少去想,是否一直如此,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
作者是哲学教授,从吃、穿、住、行,上学、看病…把这些我们的日常,往前追溯,掰开来看。我们的习以为常,从来不是一尘不变,甚至是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把作者的思考,最同频的部分,摘录一二。
-吃饱与吃好
“最神奇的是,这些满载过去的物件,其实是储存在未来之中的。老人们经常说,这些东西不要扔,以后还能用得到。这提示我,未来用不到的东西,就真的无处安放了。对老人来说,旧物实际上是不是将来用得到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将自己看成一个有未来的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感到这个世界不怀好意。小时候总是盼着长大,感到世界属于自己,并经常充满善意。大人一见你就笑,一到过年就发糖,所有人都奉承你,夸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现在就不同了,我整天奉承自己的孩子,并看着一些人陡然变老,看着很多事物凋零。
技术哲学家阿尔伯特·伯格曼认为家庭聚餐具有重要的存在论意义,并将其称为“焦点事物”(focal thing)。
伯格曼的讲法很有道理,天天叫外卖的两口子是容易散伙的。生活需要细节,而不是罗列几条梗概。
人所感觉到的幸福,通常是在无关紧要的细节中酝酿起来的。
现代人生活在机器节奏中,时间按照工厂时钟的方式匀速流逝。但在适应机器节奏之前,中国人生活在宇宙节奏中。宇宙节奏就藏在二十四节气里:时间不是均匀的,也并非处处相等、一去不回;时间是一个轮回,是一系列物事的指针,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
-家的构思与营造
农民盖房不是全靠钱。因为生产资料和劳动力都特别缺乏,资源要高效配置,宗族内部总是要互相帮忙。建房采取了一种众筹模式。地方上比较有经验的长者,和村里的男人们一起把房子盖起来。东家一般也不付工资,杀猪宰羊请客吃饭就行。在这种众筹的营造活动当中,透过身体性的投入操劳,生成了一种共同存在感。人和人被联系起来。人们透过客套和仪式,把人情固化下来,存储下来,流通起来。人情货币构成了社会资本。在这种情境下,中华传统里就没有“啃老”一说,通常叫“蒙祖先荫庇”,光明正大地啃。
家是什么?家是一个锚点,需要钉在一个地方,几世人住过,房子就像核桃一样盘出来了,开始焕发光泽。几年换一个地方,很难像个家。
我个人的体验是,家对每个人来说,常常是一种治疗。这种治疗不需要医生,不需要仪器,它的工作原理更像是充电站。当你精疲力竭时,只要在家中某个角落的躺椅上待一会儿,有时候就能满血复活。人的在世像一只蜗牛,胆敢赤身裸体地奋斗,是因为正将家园背在身上。
衣服:一块仪式化了的布
现在只留下几件黑色T恤和几条直筒牛仔裤,这样穿了大概十几年,平均每天给自己节省了30分钟,大大延长了自己的有效生命,以便浪费在刷手机上。
一些奢侈品品牌什么都产,一个钥匙扣、一条丝巾也要卖上大几千。当货币足够多又来得太快时,人们就要适当发明出消耗这些货币的手段。奢侈衣物显示出拥有者持有大量可以浪费的财富,恰恰是这种浪费成了一种宣告,展示出主人的优越感,并客观上对其他人的心理造成了一种支配。
奢侈品消费交了重税,经过再分配很可能用在了缓解贫困的目的上。奢侈衣物可以被理解成一种捐赠凭证,就像一个人捐了一千万获得了一张奖状一样,买几万块钱的化纤衣服也形同此理。这样看起来,奢侈品也不是那么令人反感。
-林中路与康庄道
通常渺小的不值得忙碌,忙碌则会显得特别渺小,这就让人感觉到卑微。就像你盯着一个蚂蚁窝,看久了你总想问,这群忽生忽死的小东西何必要这么劳碌呢?基本上都是瞎折腾,全世界蚂蚁绝户了,也没人在乎。动物活动在当下,很难想象一只忙碌的蚂蚁会突然停下追问蚁生。有时候,当我突然在忙碌的地铁中意识到自己的劳碌时,会立刻陷入自责,觉得自己不是一只称职的蚂蚁。
想要搜集自己一切痕迹的癖好形成了一种“量化自我”的文化。
行走本身不该变成一种工具,它可以既不是通勤,也不是健身,它可以是一项生活。人生路越走越辛苦,跟成年人这种狭窄的生活态度有关。
-电视的堕落
我一直想买一台老电视放在家里,想把那些温暖的时光凝固起来。
一想到小时候看电视,时间总会给回忆镀上一层夕阳色,感觉一切都发生在黄昏,并渗透着煮熟的饭香。
网络电视让人立刻看想看的,但也丧失了意外,不能看到未曾预料的。这让看电视的乐趣丧失了大半。
没有电视,很难想象怎么让十几亿人迅速学习普通话,并从自己狭隘的文化圈中脱离出来,融入一个文明。历史上的帝王通过刀与剑来铸造民族。电视用一种娓娓道来的方式,把来自完全不同文化情境的人逐渐地讲成了一个民族。
武侠片的主体通常是山水和人物,这都是那个年代俯拾皆是的元素。七八岁的孩子在野外疯玩,削竹为剑,抛石成镖,床单一裹成斗篷,从一个谷堆跳上另一个谷堆,一个花坛跳上另一个花坛,江湖是每天都要构思并完成的一项生存活动。
-小城打印店
在有些情况下,思想活动甚至蜕化成了格式学,人们在评阅论文时,只要格式精美,差不多就要给高分。卷面分从看字到看格式,应该算是一次大退化。
-录像厅与启蒙
我们父母这辈人,一度浸淫在崇高文化之中,很容易热泪盈眶,并时刻准备着为一个壮丽的事业粉碎自己。他们不太重视自己的生命,总爱把自己当成一个火捻子,是为了引爆什么灿烂的东西才活着的。在这个大背景下,突然看见周星驰这么恶搞“唐伯虎点秋香”,就觉得特别气愤。
查莫斯有一个观点我很赞同,他认为不能把现实简单地理解为“物理现实”,虚拟世界中的现实也是真实的。延续这个思路,录像厅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元宇宙机器。这个狭窄封闭的空间,是通向未来世界的一条虫洞。在录像厅中,你实际上正在经历非常真实的未来意义。
-巨机器学校
五四运动期间,平民教育才刚被提出来。很长一段时间,普通人家的孩子根本不读书,很少一部分人家的孩子去读私塾。铁匠的儿子是铁匠,农夫的儿子是农夫,天然的继承和衔接让读书显得多余。
现代平民教育的理念最早是捷克思想家夸美纽斯提出来的。夸美纽斯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他觉得既然村村都有教堂,为什么不能村村通校呢?
人人上大学的理想可能是在2000年后才逐渐形成。之前广大农民对自己的子女从未有此“非分”期待。
一切物理的暴力在大校中都是不允许展示的。唯一接近暴力的活动是体育。但如果体育中没有冲突,意思就不是很大。只有在冲突的过程中,小孩的胜负欲才能被激发出来,才够野。一个高度符合文明理想的体育就像洗得特别干净的猪大肠一样,前者不好看,后者不好吃。现代大校最直接的精神暴力就是制止使用身体性的暴力,将后者统统划归为霸凌。实际上,霸凌不必有暴力,而暴力也不必涉及霸凌。孩子之间扮英雄、打怪兽,在体育场上厮打一团都是体面的活动。
有人曾问过斯巴达国王泽克斯达姆斯(Zeuxidamus),斯巴达人为何不把勇武准则写成文,让年轻人阅读。国王回答说:“因为要让年轻人习惯于行动,而不是说话。”
现代大校恨不得把人培养成一张纸片,把学习从生活中切割出来,再把书面知识从学习中切割出来,然后灌输给年轻的头脑。这些知识只有在获取文凭时最有效,在生活中往往不仅没用,而且破坏与生俱来的生命直觉。常年教育,使得有些读书人看起来都不如动物灵巧,根本不像是经过百万年进化出来的。最根本的是,现代大校垄断生活意义,并且客观上将教育变成了一个贩卖生活许可的活动。
-巫与医
五六十年代生人,尤其是在乡下生活的中国人,很少看病,不少人一辈子没看过医生。众所周知,动物世界没有医生,可见人不是天生需要看病。
去医疗化的死亡是很便宜的,大部分都能承受。农村老头经常生前就打好了棺材,停在堂屋里。逢人谈论棺材的木料,夸夸孝子贤孙。兴致特别高的,还会自己跳进去试试尺寸。这几年网络发达,还能看到老人坐棺材里演习葬礼的情况。这种态度对年轻人来说可能特别陌生,觉得很不可思议,一想到自己的爷爷的死亡,都感觉痛心疾首。用年轻的身体去想象死亡,肯定会生出依恋和不舍。但好在苍天仁厚,通过衰老的身体去想象死亡,通常可能是一世安眠。
少到了临终期。临终期指的是从不可逆的丧失身体机能到去世的这个阶段,据说是二百八十几天,碰巧和十月怀胎的时间相等,也算是一个命数了。人生就和班车一样,来去时间差不多。
-手机与现实生产
据统计,全世界总电量的约10%都被数据中心消耗掉了。可见所谓小巧的手机,如果能历史地观察,实则是一个庞然大物。这个庞然大物已经降临到世界上,每天还在迅速长大、膨胀。
手机不再依赖于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光线、特定的场合就可以提供大量服务。你可以在线和人聊天,你可以看别人说话,目睹别人吃饭,整个世界就在方寸之间。这样一种彻底的自动化让人陷入一种无休止的体验之中。和音乐一样,人需要休止符。
-微信与分享的俗化
分享的本义是切割、舍弃。它不是让你去羡慕我,而是将我的一部分东西分享给你,从而在分享中获得,形成稳固的人际关系和社群感,继而获得更多。换句话说,分享的本质是“在一起”。
-断舍离与囤积癖
对中年人来说,物不单是工具,它还关乎过去。铁丝并不仅仅被用来绑东西,它也可以被做成衣架。衣架多年以后还在,但做衣架的爸爸已经不在了,看着这个衣架,常常想起父亲。一个细腻的中年女人,把母亲去世前做的豆包冻了起来,一两年舍不得吃,就那么存在冰箱的角落,仿佛母亲还在人间,自己还能被她在乎。物比人坚挺,它因为缺少灵魂而呆滞、倔强,能够长时间保持一种姿势,因此成了一个完美的时间琥珀,看着它就能让人想起围绕它的人间苦乐。
这些满载过去的物件,其实是储存在未来之中的。老人们经常说,这些东西不要扔,以后还能用得到。这提示我,未来用不到的东西,就真的无处安放了。对老人来说,旧物实际上是不是将来用得到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将自己看成一个有未来的人!每个人在生命意义上都是一位老人,我们真正持有的只有“过去”,每当你注意到自己的“当下”,它其实已经成了过去。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过去时的物种,却要用最大的野心去盘算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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