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去国家大剧院,如果不指定停车位置,出租车司机就会把我们放到侧门那个巨大的人工湖旁边。那里游人如织,我们不得不绕过1/4个剧院,小心穿越那些面向镜头比划V字的各地游客们进到正门。在司机看来,去大剧院大概就意味着来这个天安门斜对面的景点照个相。
作为一个来大剧院听音乐会的观众,恐怕很难对这些大呼小叫的游客有什么好感。而进到大剧院里面,一拨拨彩色小旗引领的观光队伍提醒我们,这个建成六年的银灰色异形建筑作为旅游景点的意义,恐怕还是超过演出本身。这样说来出租车司机的思维定势并不奇怪,何况我们也没穿正装呢。
坐在我们周围的观众里有些也是外地游客,这点可以从他们手里翻阅的在天安门长城的相片中可以看出来。我不大讨厌作为音乐会观众的游客,在演出开始后他们一般都还算老实。事实上,在测试一个观众举止是否得体的考验——鼓掌问题上,周围这些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很多的国内音乐厅都会用一些方式告诉观众,不要在乐章间鼓掌。这方面最极端的例子是北京音乐厅,他们竟然会在演出开始前的45分钟里循环广播告诉观众这点,这显然是某个领导怒其不争的某种矫枉过正。起初我觉得这种念经般的重复很让人崩溃,它让音乐厅瞬间染上了火车站候车大厅的气质。但很快入场观众们的喧哗声就盖过了它。稍后在乐章间响起的慷慨的掌声表明,人们似乎很难接收到这种提示,即便音乐厅已经为此不顾形象。
倒是台上人好像并不介意那些不合时宜的掌声,他们定定神,稍作间歇便快速进入下一乐章。我从未看到演奏者皱眉或者诧异地望向观众。有时他们会迅速地交流下眼神,或神秘地微微一笑。他们或许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我也从未见过演出前教人如何鼓掌的指挥,毕竟每场观众都是新的。况且理论上观众有不鼓掌的权利,你怎么知道演出就一定配得上掌声呢?
乐手们应该都应具备强大的心理素质,以应对现场千奇百怪的突发情况。实际上,如果他们过于敏感的话,恐怕演出就无法继续。某次听《彼得与狼》,彼得刚出场,一层后排就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哭。全场侧目,一个戴眼镜的男子以一种半抱半拖的姿势把那个失控的孩子带离了现场。他显然还用手掌捂住了孩子的嘴,那哭声有些瘆人。这是我见过的最为严重的意外,连吹单簧管那位外国乐手都惊住了,而他的中国同事们表现出的镇定,同样让人印象深刻。
我总想,这样的观众能否真正得到演奏者的尊重,虽然后者看起来总是彬彬有礼。毫无疑问,在礼数上台上肯定比台下做得好。在国家大剧院,指挥经常会客串主持人。有次指挥在结束时会跟观众说:感谢大家今天的光临,谢谢大家。然后全体演出人员就站在台上,微笑目送急着退场吃午饭的观众。
这很滑稽,我觉得音乐家们还是矜持些为好。并非所有的指挥都这么客气。有次一位指挥在演奏一首不怎么知名的曲子前夸口道:我敢保证台下听过这首曲子的不超过5个人!我心想这好歹也是国家级的音乐厅,总会有人做过功课吧。另一次,一位指挥在介绍贝多芬时说:我想在座知道这个名字的应该有……80%吧!他的期待值可真不高啊。
演奏者与观众间巨大的认知鸿沟造成的尴尬,几乎毫无悬念地会在每一场演出结束时达到高潮。并非所有观众都会在节目单上曲目演奏完后就立即退场,有不少人知道可以用掌声留住艺术家们加演一曲。这个时间对于所有人都是窘迫的:鼓掌者要顶住退场观众从身边经过的压力;退场者似乎也意识到一些不对劲:难道还没完?有些人会站在过道上朝舞台挥挥手;而指挥呢,他需要快速权衡退场者是否已经多到影响他的心情来决定是否加演。会发生很多种情况,有些指挥会主动报出加演曲目,这样能省去一些尴尬,却因为过于直接而少了些交互乐趣;有人会在谢幕两次后指指肚子,表示已经饿了不能加演;还有指挥在演奏一结束就强行拉走不明就里的首席小提琴手。更多时候,乐手们在指挥授意下以一种决然的姿态低头匆匆退场。这总给人一种草草收场的感觉,如鲠在喉,却无从消解。
相较于乐章间的那些过于慷慨的掌声,不久前我又见识了另一种尴尬。在5月底的一次各行精英云集的评奖活动中,主办方请来了李云迪。他演奏的曲目是肖邦夜曲第一号,这首曲子对观众而言不算陌生,饭馆咖啡厅都常用来做背景乐。戏剧性的一幕发生在李云迪弹完最后一个音之后的那六七秒钟里,那是一段尴尬的沉默。我不认为观众们沉浸在乐曲中而忘情,那些西装革履神情穆然的精英们只是不确定曲子是否结束。显然这群人已经知道听古典乐乱鼓掌是件有失体面的事,但让他们适时地给出掌声似乎还有些难度。所有人都在惶惑等待,他们需要第一个掌声来让引领他们。演奏者本人似乎也在等待,我不确定他是否在测试观众。令所有人如坐针毡的七秒钟过后,李云迪大概终于意识到,底下需要一个明确的信号。他站起身,转向观众鞠躬致意。掌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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