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

      六年前，离开家乡的那一天，我还在想什么时候才能不坐这绿皮车，屁股都颠簸肿了。

        六年后，那辆熟悉的绿皮车怎么说没就没了。

        绿皮车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前运营的，承载着几代人的回忆，而我对它的印象估摸着是在5.6岁的时候。如今坐的绿皮应该是改良后的，与原来的相比要舒适些。

        在那个年代里家境算不得好，虽说赶上改革开放，家里有几亩田地的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吃饱穿暖已经不成问题了，但是社会发展个人需求增加，一大家子生活发展处处都需要钱。我的父母考虑良久，算是响应着国家发展城市的号召，跟随着村里的年轻人们，携家带口开始了城市务工之路，这一干便是二十多年。成年后，父母不愿与我提及过多，一心盼着读书改变命运，期间苦楚便是难以向外人阐述。

      当时的交通工具比不得今日的动车、高铁或是改良后的普快，他们最常坐的绿皮车价格低廉、条件简陋，时速不过一百三四十的样子。九十年代网络还未盛行，大家经常是凌晨赶去车站大厅排队买票，但还是一票难求，没坐的就站票，连站票都没有的时候，那就是先上车再说，因此逃票者数不胜数。

        老旧的车站在夜与昼交替的边缘，像混沌初开时的缩影，人陷入其境，如同呆立梦中。直到远处火车的巨大的呜鸣之声传来，那些个旅客方才有所行动。

        如今脑海中浮现当时场景，还是尤为心惊。远去的人们无一例外，带着一两个破旧的大布袋子和工地里的蛇皮袋，装着锅碗瓢盆和干活吃饭的工具，满满当当，抵得上好几个孩子的体积了。那年头，丢了它们就失去了谋生的饭碗，看得要紧。

        火车尚未停稳，那些人如同潮水般拖着或是举着大包小包拥挤着向前，四边哭声喊声一片，人人都像被推挤的棋子，在棋盘上某一点匍匐落定，又即刻被掷于他方，没有商讨的余地。我被推推冉冉，不知身在何处，车门处早已被堵的严严实实，与我们一道的伯伯率先挤了进去，在窗户处等候我们投递大大小小的包裹，我们几个小孩子被这场面吓的嚎啕大哭，大人们一边骂着一边把我们从车窗里递进去，在长达五到十分钟的呼喊中，我一度回不过神。后来看了“情深深雨蒙蒙”中战争年间男女主车站送行的场景，相比还是现实更为甚者。哎，亏得我年纪轻轻就晓得了“生存不易”，幸好当时没从混乱的车站被人拐了去。也道是世道太平，不似现在，时常从新闻中听到各种儿童失踪的消息。

        对于绿皮车有两处我印象最为深刻，除了递人递物的车窗，便是难闻的厕所。

        上车只是第一关，长途火车中，查票的队伍那可真是“密集”，三五个小时巡逻一次，大有绝对不放过一个的气势，盯着人儿便是“身份证、车票拿出来。”许是没买票的人，心里便是一阵哆嗦，支支吾吾的或是悄摸地往车厢连接处移动。父母看着我有些不知所措，低头询问同行的伯伯，这表情恍然我是一个逃票的娃。就这样，我被他们塞进了厕所，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三个孩子在里面了，蓬乱的头发，飘忽的眼神，全是神情慌张。伯伯叮嘱反锁好厕所门，千万不要出声，有人敲门也不要开。我内心慌乱又不敢哭，畏畏缩缩的抓着门点头。

        厕所空间狭小，味道冲鼻，令人作呕。随着两节车厢“嘎吱嘎吱”的来回晃动，我们几个人踞者身子才勉强站稳。几分钟之后，查票的人一边敲门一边大声“恐吓”，只记得连气都不敢出，手心冒汗，腿脚发软，几个人得相互搀扶着才站得稳，每个人生怕被抓到外面一顿打。敲门声、叫喊声显得愈加急促，大家的心情也更加紧张，直到旁边有人解释上厕所的人刚刚检过票了，他们才半信半疑的走了。如此的过程一路上得反复个好几次，提心吊胆后终是在最后百来公里处被发现补了票，不禁感叹遭的都是冤枉罪。自此，逃票也不会被塞进厕所了，而是藏在巨大的编织袋中，假装是一件行李或是藏在座椅下面，总是有不小心的旅客会踩到头发，痛的发麻，为了几十块钱，着实委屈人。

        1999年的时候，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小学初中阶段只剩下暑假可以见一次父母，坐绿皮车终于不用躲躲藏藏，尽兴地趴在窗户上，听着哐当哐当的车轮与轨道的碰撞声，默默在想自己要去哪儿，又去过哪儿。随着父母工作地点的转换，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就是北京，天津，二十余年的时间，父母的青春留在了这里，我的童年记忆一部分归于此处，如他们一般的人，都曾是这片土地的建设者，却从来不受这座城市的庇护。

        不庇护就不庇护吧，终归还有故乡在那里，生活也总要继续。

        成年后，父母鼓励我独立，而后一年发生了很多，我离开愁绪颇重的故乡去了沈阳。学生时代经济能力有限，去远方上学也是选择最便宜的交通工具。原是合肥到沈阳硬座票价196元,学生证便是98元，一路下来还是很优惠的，不过20多个小时坐下来，腿脚坐的有些浮肿。

        相比九几年，绿皮车终是有了些改进，吱吱呀呀的破旧风扇换成干净的空调，车窗也不能随意打开了，安全系数、舒适度提高了一个档次。相同的是，车上依旧是形形色色的人掺杂在一起，各自嘈杂的交谈，偶尔听见就感叹下别人的百味人生，然后继续自顾自的听歌哼曲儿看风景打发时间；遇到一些热情的旅客，掏出瓜子、扑克就开始招呼打牌，仿若熟识一般。这一路上总会有很多小插曲，足以让枯燥变得生动。

        夏秋冬春，周而复始。绿皮车也会逐渐退下历史的舞台，它曾承载着一代人的对美好生活的梦，有的人已经实现，有的人还在苦苦挣扎。经历过这些的人们正在老去，小时候的人与事也开始模糊；从前的物件，消失的消失，改造的改造。

        从前坐上绿皮车，我们热衷于讨论目的地；之后我们开始迷恋过程，觉得抵达不重要，更迷人的是沿途的风景；最后我们什么都不想谈论，只想拎上包，收起小桌板，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