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车

01

绿皮车是全国最慢的火车了。它与疾驰的动车高铁相比，跑起来简直是龟速，另外它恶劣的室内环境也让人不堪忍受。但因价格便宜，它仍然是很多人出行的不二选择，而我的爸爸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前几天外公八十大寿，爸爸特地从外地赶回来给他老人家过寿，而今天晚上是他必须要赶回去上班的最后时间，我和妈妈一道去火车站送他。

浠水，虽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县城，但从这里北上南下的车都不少，只不过经由的都是颜色最深的绿皮车。爸爸也是为了图这一便利，每次宁愿坐家门口耗时16个钟头的慢车，也不愿意花3小时去武汉坐5小时的高铁，当然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省钱。

尽管每次都劝说他坐高铁或卧铺，可他还是执意要换绿皮车，一家人都拗不过他那一张横眉冷对的脸，最后还是让他如愿地坐上了绿皮车。

不过，有一次是个例外，因为那时爸爸要和病床上奶奶的心跳赛跑，晚一步可能就是阴阳两隔了。我想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会改变他对绿皮车的执念。

今天他坐的还是这趟绿皮车。候车室里还是没有空调，不过多了六台壁式大风扇，可强劲的风还是没能赶走夏日的炎热以及汗渍混合着泡面的怪味。

过了安检，我们三个站定聊了一会儿，听到一声长长的鸣笛声，接着入口的栅栏就放开了，爸爸提着多年前出门提的那个黑色的方形旅行包，不一会儿就汇入拥挤的人群。

我们站在栅栏外看着他，看见他把拎在手上的包往空中一甩，包划了一个90度的弧线后落在他的肩上，他接着往前走，快到车门口，他停住了脚步，带着羞赧的神情回望了我们一眼，挥手叫我们回去，然后笔直钻进了车里。

这时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二十多年过去了，这趟绿皮车送送接接我们无数次，车还是那趟车，爸爸还是那个异乡人，只是他从青葱挺拔的青年变成了步态沉重的中年人了，而我却慢慢长大，也不再坐绿皮车了，可有关绿皮车的记忆就像这辆从远方驶来的列车，轰隆隆地，越来越响。

02

记得那会儿我刚上学不久，有次放学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一台14英寸的小彩电和带有两个麦克风的DVD，以及一些流行粤语歌的光碟。

从那以后，每年暑假妈妈都会带我和弟弟去广州和爸爸团聚，这个惯例一直延续到我考上大学，而每次去广州我们坐的就是这趟绿皮车，不过那时候是下午四五点出发，第二天上午九点到。

也许绿皮车在现在看来是最慢的火车，但在当时它是唯一的远途交通工具了。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农村孩子而言，最自豪的事情莫过于比同龄人更早见识大城市。

也因此我和弟弟是村里最神气的小孩，我们的童年都是在邻里同伴惊羡的眼光里度过的，但他们当中没有人知道这趟旅程有多煎熬。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我焦急地等待着火车的到来。这是一辆望不到尽头的火车，有着军装一样的墨绿色，拦腰有两条长长的黄色的线，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窗户，可爱神气极了。看到俊朗的火车和涌动的人群，我有些激动，我想挣脱妈妈的手提前跑到车上，可是妈妈的大手掌紧紧地拽着我，时不时瞪我一眼，我只能乖乖地跟在她后面。

上火车前，我还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青蛙，上了火车，我就像一条命如悬丝的小金鱼。

车厢里并不精彩，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难民营。到处都是人，就连过道、厕所门口、垃圾旁都塞得满满当当。车里没有空调，没有风扇，窗户还都是封死的，一股难闻的气味包围了我。妈妈牵着我和弟弟挨个找座位，我们跨过走廊上横七竖八的腿，我看见有人在脱帽脱鞋脱衬衣汗衫，有人在骂骂咧咧挪行李，也有人在剥鸡蛋喝啤酒打牌，有人在喂奶……顿时我的大脑一片眩晕，肚子开始风起云涌。

车开动了，肚子更是翻江倒海，这时我才知道自己晕车。为了麻痹自己的感知，我趴在妈妈大腿上昏睡，最后为了躲避检票员对于我该买儿童票还是成人票的再三核实，我直接睡到椅子底下。

虽然地板湿漉漉的，还伴有咸菜、鸡蛋、鞋子、厕所的臭味，但我睡得还很踏实。因为至少在这里我看不到光，也感受不到车剧烈的跑动，这样我就可以凭借我的想象，假装这一夜只是平地上的一个普通的夜晚。

但推销车的经过总要把我从梦里惊醒一次，它的吆喝声，它叫醒睡在走廊上一排人的警告声，也会提醒我收收腿，这一刻我感觉我们和睡在我旁边那些麻布袋子里奄奄一息的家禽没有什么分别。

路途中间妈妈会喊我起来吃点东西，可是我什么也吃不下，哪怕是我平常最喜欢的卤鸡腿。我继续我的装睡，直到早上八点多，车快到惠州，妈妈喊我起来洗漱，我才敢从椅子底下爬起来，卫生间的环境让人打消了洗脸的想法，妈妈直接给我梳头梳辫子。当我踏下火车那一刻，我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吐出来，感觉自己就像一条鱼回到了海洋。

03

到了八月底，该是我们返乡开学的日子，爸爸送我们回家。他每次都把我们送到火车里，安顿好我们自己才下车，我每次很着急怕车开走了，爸爸没来得及下去，但爸爸好像一点都不着急，再三嘱托妈妈照顾好我们姐弟俩，也让我们听妈妈的话。

列车员开始警告送客的人要下车了，爸爸才下去。看到我们在车里，爸爸一个人在窗外，我的眼泪就来了。窗户又不能打开，玻璃又比较厚，我们听不见对方说话，爸爸不停地打手语，虽然我看不懂他的手势，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但是他越拼命地在比划，越待在我的窗户下，我就哭得越厉害。我怕人笑话我，我就趴在桌子上哭。

妈妈示意让他走，不要站在我面前，等我再抬头发现找不到他的踪影了，我又开始大哭。车开始鸣笛启动了，爸爸突然从月台的石柱里出现了，向我招手，那一刻我又惊喜又悲伤，但车还是无情地开走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骨肉分离的滋味。车站成为我人生中第一个最害怕的地方。

04

再长大些，随着就读的学校越来越远，要坐的车越来越多，时间也越坐越长，晕车的症状反而得到一些缓解。再坐绿皮车去看爸爸，也没有当初那么难受，我也不用再钻凳子，可是我的肚子还是会胀气，腿还是会浮肿，我还是会彻夜难眠。

但每当此时我就想起我亲爱的爸爸，我还是会选择咬咬牙坚持16个小时硬座或无座的煎熬。

直到我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经济开始独立了，绿皮车的噩梦才彻底地终结。

听说现在的绿皮车提速了，环境也改善了很多，有空调，有风扇，有热水，窗户也可以打开，坐车的人除了风尘仆仆的劳动人民，也有一些热爱旅游的文艺小青年，但我还是没有勇气再踏上它，可是爸爸今晚坐的还是它。

这个时代在飞速地发展，交通工具也从绿皮车发展到了动车、高铁、飞机，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往前追赶，想要摆脱贫穷的过去，可是爸爸还是当年那个背着一卷棉被就出门的打工者，出门坐的也还是那辆绿皮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