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明月夜|台风（4）

二十四桥明月夜|台风（4）

散场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今天一整天低气压，昨天刚过中元节，天上一轮低低的月亮，蒙上一层呆滞的面纱，似乎有几分郁闷。

云妙邀月心去喝一杯，甫江站在云妙身后半步，此刻他像一个乖巧的学生。站起来才发现，他比月心要高上一个头。他背对月亮站着，一大半脸都在阴影里，月光只勾勒出他的半边脸和头顶。

月心说要早回家，这次就不去了。告别时她主动伸手跟甫江握手，只记得他的手干燥修长，骨节分明。

她想自己应该微笑了。自己的脸正迎着月光，以前丈夫曾经夸过她是夜间美人，说她在夜间的灯光下比在白天的阳光下更美。

她坐出租车回家，半路上就开始天色大变，乌云迅速遮蔽了月亮，她走进公寓大堂的时候，已经听见身后有闷闷的雷声。

坐电梯上楼，掏出钥匙打开门，丈夫还没有回家，早上出门他就说过今晚有交际。月心踢掉高跟鞋，走到窗边把窗大大打开。

两年前他们搬进这间市中心的内环高层公寓。月心一进来就爱上这间公寓的无敌夜景。此刻，在她眼前，这个城市中心通宵达旦亮起灯的高楼，勾画出繁荣的东方大都市夜景。城市的正中心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夜晚，连黑夜都黑得不彻底，天空是有层次的深灰，越靠近地面越呈银灰色，此刻她仍可清晰辨认出乌云在哪一栋大楼顶上聚集。

大风刮起来了。几滴雨点从窗户打进来，力度不小，正打到月心脸上，好久没有遇到过这么结结实实的水滴。

洗好了澡，月心对镜抹晚霜。这一两年，她注意到自己拍照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露出双下巴，侧脸的轮廓已经开始松弛，令她有些恐慌，护肤品也升级了一个档次，每天要做十分钟的颈部按摩，但是似乎还是抵挡不住地心引力。每天上班的时候，她开始在地铁上狰狞着面目做脸部体操，鼓起腮帮，舌尖紧贴上颚，用力抬头拉紧脖子，心里默念，一，二，三，四……二十，休息三十秒，再来一组！旁边的年轻姑娘一定觉得奇怪，以为碰到了怪人，不是啊，只是一个努力的阿姨而已，别得意，你们也会有这一天呢。

想到这里，月心不禁噗嗤一笑。

月心躺在床上打开电视，手边床头柜上放一杯晚酌的红酒。晚间新闻正在播报紧急台风预警，说是受今天下午日本海燕台风的影响，本市未来两天也将有台风天气。月心不禁“啊”了一声。心心念念的时候不来，谁想竟是不期而遇。

去年台风季的时候，也是让人望眼欲穿。月心从听到台风预警那一天就在闷热中开始盼望，终究还是没来，她最后屏不住，马上买飞机票去了海南，才赶上台风的尾巴。她开心地走在海边的狂风中，任由狂风把裙子吹胀成一面帆，头发如同马鬃一般，沾上了风的力道，不是辣辣地抽打在她脸上，月心感到一丝愉快。她甚至要对着大海祈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在狂风肆虐的海边，月心诗性大发，她写了好几首诗。

私奔

七月我们来到布满小火山的岛

躲进半山腰漂浮的白云

海棠九号找不到客人的名字

猎犬煽动鼻翼

只闻到海潮的腥气

彩色降落伞拖曳于翡翠海面

下去是什么？美人鱼调制长岛冰茶

喝一杯再说吧，也许你就此不想回去

谁说虚无比实在脆弱

只要不被捕获

这世上看不见的水晶宫

数也数不清

热吻

在最好的时刻走向海边

我是指

南中国海初夏入夜七点

翡翠海水扑过来

翡翠海水渐渐变黑

热吻寻求皮肤

爱死于失去对手

一千慕灿烂的戏剧归于乌有

云暗了

如果我随海浪去

如果你随我来

今年再拿出来看，月心不禁有一丝羞赧，为诗中那些无处安放的热情。这两年诗坛有一位残疾女诗人，最著名的诗句是“穿过大半个中国来睡你”，获得了一众人等叫好。人们一半是猎奇，这位诗人脑瘫，相貌平凡，写出的诗却如此热烈，这样赤裸裸的性饥渴，也许也戳中了许多人躁动不安的那点小心思。她的诗初见令人惊艳，读上十首八首后，月心却不由为她难堪，又是可怜她。但是其实，她有什么资格可怜人家呢？或许是女子从小所受的骄矜的教育让她可怜那人，又或者她看清楚了那人那样的模样，几乎毫无希望去获得一个男人真正的爱惜，因此就算她袒露自己的欲望，不过是自取其辱，白白招人取笑罢了。

月心为自己的盲目自大羞愧。其实她心里明白，她和那位女诗人是一样的。看自己去年写的这两首诗，再明白不过了。自己也在等待着激情，等有个孔武有力、热情如火的男人把自己拐走，等待热情的火焰把自己烧个精光。没有办法，不管什么年纪，不管什么身份，不管什么处境，女人都在期待爱情。

这难道是流在女人血管里的基因吗？月心还搞不清楚。她清楚的是，自己和丈夫的婚姻，已经像一条干涸的河床，失去了彼此碰触的欲望。她身处这种不能说出的自卑中已久，一开始夫妻两人晚上躺在床上，她还会特意去找他的身体，希望能重拾往日的亲密。但对方总是心不在焉地敷衍过去，几次之后，她也感到受到了羞辱，失去了兴趣。偶尔做起春梦，梦里是以前的某位男友，又或是马面人身，光着身子，醒来她有些怔怔。需要身体蜷缩起来放松一下的时候，她打开手机，搜到某部一直看的色情小说，夹紧双腿，绷起脚尖，不一会儿那张紧张的膜就在下身如约绷起来，她再用力夹紧，色情小说的情节正到高潮，文字在她眼里还来不及形成形象，光是出现“粗大”、“用力”的字眼，她就兴奋莫名，一股热潮涨起来，又马上落下去，她这个月的身体需求就被解决了。

但是还是渴望肌肤的触摸。渴望温度，渴望汗水，渴望忽明忽暗的欲望，暗下去又再被点燃。可怕的是，这种快乐需要另一个自由人的配合才能完成。自由人，多么飘忽的词，意味着他是不受驾驭的，他的注意力游移不定，你抓不住就是抓不住，勉强只是徒增挫败感。

然而婚姻的可笑之处在于要把这样两个对彼此再没有好奇心的人绑在一起，要求他们一遍一遍重新去挖掘对方身上的新鲜感。各种传授世人夫妻相处之道的文章中，都是这么说的，好的夫妻感情需要伪装，需要营造，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月心去年写的这两首诗她没有给任何人看过，这是她内心幽暗的火焰，她羞于让人知晓。此刻她却特意把这两首诗翻出来，花了半小时给这两首诗找了风景壁纸，调出优美的文字，做成图片文件自我欣赏。她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越来越喜欢，不禁有些自鸣得意。此时她的朋友圈显示有新的朋友加她，月心打开一看，正是甫江。

甫江以笑脸向她致意，说要多谢今天她赏光来助阵，因此从云妙那里要来了她的联系方式。月心回说，他的诗论很精彩，才华外露，有机会邀请他来学校给学生们讲一讲。

甫江说：看得出来，吴老师也是性情中人，一身诗意。

月心说：何以见得？

甫江说：第六感，内心的眼睛看见。

月心的脸在黑暗中有点发热。她跳下床，端起酒杯走到窗边，雨已经下下来了。

她头脑一热，把自己刚编排好的图片附上，准备发给甫江。她斟酌字句，写道：是的，诗是存在于人的内心的。

此时，门口处响起开门的声音，是丈夫回来了，月心心一虚，赶紧把还没发出的信息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