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早些时候,突然想起来已经很久没和Michael联系了。在我09年刚来美国上高中的时候,Michael和他妈Sylvia刚从西雅图搬到南加州,偶然看到了留学生寄宿家庭的项目,所以接收了我。对着刚到异国的我,他们给予了无比的友善和包容,我是永远感激的。当时上学的小镇叫做Palmdale,离LA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要从14号公路向东北开,翻过山,才能到达。
Sylvia有三个儿子:从大到小分别是Alex,Anthony,跟Michael。在生下Anthony跟Micael之后不久,Sylvia的丈夫就过世了,所以Sylvia算是一个人把三个儿子带大。Alex跟Anthony高中一毕业就参军了,Alex是陆军,Anthony是空军。在我到Palmdale的时候,Alex已经服役满了,从伊拉克退下来,结了婚,在Palmdale定居;而Anthony还在世界各处的美军基地轮转。在Palmdale的一年,我跟Michael关系很好,因为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的职业方向是什么,所以除了做做散工之外,大多数时候就在家里跟我玩Halo,或者一起出去打球。
那一年很快就过去了,我也转学到了旧金山湾区。第二年快新年的时候,Michael发信息给我,说Anthony刚好放假回家了,要不要一起聚聚。那是11年的新年,我第一次见到Anthony,他剪着美国军人常见的crew cut发型,看起来就像更加年轻版的Micheal,虽说他比Michael要年长。大家很快就熟络了,然后跨年的那晚上,我们三个从Palmdale开车到洛杉矶的Inglewood(没错,就是那个匪帮横行的Inglewood),去了一个他们表妹的Party。Party上大家都很开心,他们都喝得大醉,我也玩了人生中的第一次beer pong。因为我当时连18岁也没到(美国法定喝酒的年龄是21)的缘故,我没有怎么喝,所以第二天Anthony跟我说,你21岁生日的时候记得跟我说,我请你去Vegas玩,大家不醉无归云云。
那是我最上一次见到他们一家了,之后断断续续的在电话上联系,得知Michael也准备参军了(美国对军人的待遇很好,普通服役过后国防部还会资助上大学),电话号码也准备废掉。我也渐渐忘记了自己在Palmdale这一段经历,如常地在湾区上完高中,然后转到密苏里上大学。
所以突然想起来,估计今年Michael也要完成自己的全职服役期了(美国一般一期服役是最少8年,其中4-6年全职服役,剩下的回国作预备役,可以上学或者找平民的工作)。我试了试电话中存的号码,基本上都打不通或者没人接,所以我决定在Google上面搜搜他的名字,因为他的姓还是比较特别的,加上居住地LA,应该可以搜出什么来。
但是返回的第一条搜索的结果,我是始料不及的:
Obituary for Anthony Howard [His Last Name]
我还特别想了想,Obituary究竟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个意思,或者是另外一个有着同名的人。然而点进去之后,网页上的照片就是我所见过的Anthony:

讣告相当平淡,大部分篇幅都在列Anthony服役时候得到的各种荣誉和奖章。从讣告的留言上看,他是13年在阿富汗遇害的,因为IED。网上能查到的,就只有一篇AP写的报道,里面没有说到他的名字,但是时间地点都对得上。很适合当时的风格,文章的作者大篇幅就在批评美国政府陷入阿富汗的泥潭12年还不得脱身云云。
我最后在Facebook上面找到了Michael。跟我预想的,他已经回到国内,准备转到在洛杉矶的加州州立北岭分校开始他的大学生活。我问到了他妈,Sylvia,他说,She's doing OK。我问他拿了Sylvia的电话,联络上了,她漫不经心地说着一些日常琐事,我也略略说了我高中之后的事。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从她声音中听出了疲惫感。但是无论是Michael和Sylvia,我一句也没有提起Anthony。
只是依稀记得当时Michael快要进陆军训练营的时候,Sylvia拥抱着他说到,"Now my third baby is also joining the military, I am gonna worry sick." 然后Michael有点尴尬的说,"Common mom, I am gonna be alright..."
二
Nick是我们公司请的第一个销售。当时刚起步,整个团队就只有6个人,而Nick是第七号雇员。Nick本来是在理光推销办公设备的,据他说是相当机械式的一份工作,描述听起来就像The Office里面那些推销纸品的工作一样。他说他觉得转成医疗方面的销售是想找回自己推销的热情,他想相信自己推销的东西。
我们办公室不大,但是我们专门给了Nick他自己专用的一间房,因为推销经常需要打电话,各种Cold Call,如果放在开放式的办公环境会吵到其他人,然而这样造成了其他同事跟Nick交流不多。刚起步的销售流程是痛苦的,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来,加上是医疗的B2B,销售的流程非常长。Joe我们的COO跟Nick想尽了各种方法,进步虽说看得见,但是还是经常碰壁。
我逐渐意识到,Nick其实并不适合我们公司。他很勤奋,也有销售所必须的厚面皮,但是在我们当时那种拓荒一样的销售环境之中,他缺少了一点变通。他的经验是在理光那种有着成熟的销售流程的公司里面去推销,很多问题都是已知的,而且有可控的解决办法。
另一方面,我也慢慢了解他的人生故事。他大学时是美式足球运动员,但是因为膝伤不得不放弃,毕业了后开始做销售。一段时间后,感觉需要转个方向,于是回大学读了个Philosophy的Master,想当个讲师。但是美国大学讲师的工资实在是不敢恭维,所以他最后又转回了销售。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现在在Kansas City和前妻一起。我原来以为他是30多岁的,因为他没有任何中年人的举止(我们公司其他人都是20出头),结果后来发现他已经快45了。
Nick相当的友善和内敛,虽说当时大家的压力很大,很多碰壁,但他甚少明显表露过。另一方面,即使他相当努力地去做,所有的单都是通过我们个人关系搞到的,他的Cold Calling没有任何成效。几个月过去后,我们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那就是Cold Calling这种模式暂时来说不适合我们。也就是说,Nick这个职位,对我们来说价值很少。解雇其实对双方来说都是很痛苦的事,我朋友也曾告诉过我他一天内把90人的团队降为20人的恐怖故事,说那是他人生中最失落的一天。但就在我们在斟酌什么时候做出解雇的决定的时候,Nick他自己辞职了。辞职信很简短,原因也很简单,他搞不到单的话只有基本工资,而作为销售主要还是从单的分红里面才有大的upside。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束方式,Nick也已经找到了下家,所有东西都交接好后,他就收拾东西走了。
之后又过了一两个月,感恩节假期到了,我在DC探访朋友。突然地收到了Joe的一条短信,说是Nick过世了。我很错愕。Nick不像是健康有问题,是意外么,我问。不是的,Joe说,从我得到的信息来说,好像是自杀。我再想问,Joe说,不要再考究了,我会去吊唁的,就这样吧。
就算这样说,我也止不住回想工作中的一点点经历或者交流,想从里面找出有关的蛛丝马迹,譬如抑郁,又或者是药品滥用。But, there is nothing there。
他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是,“You are a good man, Evan."
三
今年十月某天,公司请来了个业界的资深人物作辅导,所以大家都去了跟他的一个座谈会。我那天工作很忙,所以一个人留在了办公室里面继续码。突然地,门打开了,Christine走了进来,哭着。
"What's wrong?"
"My brother just died."
Christine算是我的下属,但更是好朋友。我是大一的时候就认识了她,当时她已经毕业一年了,在本地的一个Design Agency工作,之后零零散散地合作了很多次,我相当佩服她设计上的技巧跟工作的热情,所以最后挖角来了我们公司。虽说我跟她算是挺熟,但却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她有个哥哥。
我想起How I Met Your Mother里面说的,when your friend loses someone, you rush to their side only to find that you have no idea what to do。这个描述最贴切不过了。
"I am so, so sorry."
我给了她一个拥抱,但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和该怎么做。
她说她要立刻飞去纽约处理后事,然后就开始交代她手上的工作。我大脑有点空白,只是说不要顾着手上的工作了,我会处理的,家人是最重要的。她简单的收拾一下就开车离开了,我才反应过来受了大刺激的时候开车真的不适宜,但她已经远了。我手忙脚乱地发了一条短信给她的未婚夫Jon,说Christine已经离开办公室了。
后来我知道,她的哥哥因先天心脏有缺陷,这次是病发过世了。
一个星期后,Christine回来了。没有任何的不同,一如既往的投入工作。她没有太多的提起这件事,所以大家也没有问。我认识的她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有时工作上的挫折她也会因为觉得自己努力还不够拖累了大家而哭(即使原因跟她完全无关),所以我预计着她需要有一段时间去恢复,去收拾心情,但是并没有。这大概就是真的坚强吧,我当时想。
再后来我问她,Do you have any change in outlook of your life?没有,她说。
四
在医疗领域里面工作久了,死亡就是一个数字。我并非像奋斗在病人健康一线的医生护士一样要日常面对生与死,而是更加冷酷的,从健康经济上看,病与死亡对医疗机构的运行有什么影响。从小到大一直被教育的是,生命无价,然而到了真正对生命负责的领域,很讽刺的就是,生命是有价的,而这个价的背后,有一套套复杂的公式和研究去确保数额的精确。特别在美国,有时候几十亿投入研究的新药,就有可能在临床试验阶段倒在一个患者无相关的死亡身上;另一方面,几千万人的生与死也就是国会里面跟各种利益团体交易的筹码。在医疗系统中,基层的医生和护士绝大多数都是真心关怀病人的,但是越往上爬,决定权越大的各种Director, VP, 却是越看数字。但这也不怪他们,毕竟在美国大多数医疗系统的毛利都是相当的薄,一不小心就会赤字,就要downsize,他们也要对自己的雇员负责。
对我来说,真正惧怕想到死亡这个概念的,是少年的一段时期。奇怪的是,那时候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大的事件,没有任何我亲近的人离世。回想起来,让自己不舒服的,是想到死亡之后,自己的自我意识会失去这一“感觉”。有时候临睡着之前会想到这样的感觉,然后担忧后怕好一会儿。但是上了高中而后,这样的时刻就没有了,自己也很少想到死亡这件事,大概是因为开始进入成人的世界有更多的事情要去担忧吧,这样虚无的概念倒是要靠边站了。
五
在我最爱的美帝动画系列Rick & Morty里面,有一集(Rick Potion #9)说的是Morty学校快要举行舞会了,Morty非常想取得他暗恋已久的同学Jessica的欢心,所以求他爷爷Rick开发一种迷情剂来让Jessica爱上自己(在剧里面,Rick设定是一个天才科学家)。在Morty的哀求之下,Rick把迷情剂做了出来,但是忘了告诉Morty这种迷情剂如果用在感冒了的人身上的话,迷情的作用也会跟着感冒病毒一起传染。剧情需要,Jessica舞会当天就感冒了,当Morty用迷情剂迷倒了Jessica之后,她打的喷嚏把这迷情剂传染给了学校里面的所有人,然后接着传染给了世界上的所有人(除了跟Morty有血缘关系的人,因为迷情剂对亲人不起作用)。
Morty向Rick求救,Rick搞出了另一种药剂,然后他们在城市里面到处喷洒。在暂时止住了迷情剂的作用之后,人们却逐步变异成了各种怪物,原来Rick的药剂是有缺陷的,于是整个星球变成了这个德性:

Rick最后承认,自己直接解决不了了,所以曲线救国的方法就是寻找另外的存在在Rick和Morty他们两人的时空中,因为其他科学实验失败而挂掉的一个时空穿越过去,取而代之。于是就有了下图这个场景:

对于这样的情况,Morty是相当震惊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然后Rick给出了如下的一段解释:
Rick: Shut up and listen to me! It's fine, Morty. Everything's fine. There an infinite number of realities, Morty and in a few dozen of those, I got lucky and turned everything back to normal. I just happen to come across one of those realities in which both of us happened to die at this time. Now, we can just slip into the places of our dead selves in this reality and everything will be fine. We're not skipping a beat, Morty. Now help me with these bodies.
Morty: This is insane.
Rick: Look, Morty, I'll grab myself and you grab yourself, okay? Th-th-th-that seems fair to me, I mean. That seems like a fair way to divvy it up.
Morty: Rick! What about the reality we left behind?
Rick: What about the reality where Hitler cured cancer, Morty? The answer is don't think about it. It's not like we can do this every week, anyways. We get three or four more of these, tops. Now pick up your dead self and come on. Haste makes waste. I-I-I-I don't suppose you consider this detail, but, obviously, if I didn't screw up as much as I did, we'd be these guys right now, so again, you're welcome.
What about the reality where Hitler cured cancer? The answer is don't think about it.
Don't think yourself into death,就是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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