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午后的剪子巷那条狭窄有阴影的路上,路两边的高楼挡住了我的阳光,我像是在摸黑走路,我找不到那条街了,虽然还叫剪子巷,但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剪子巷了。
济南泉水街若干条,给我最多快乐和回忆的只有剪子巷。因为想写和泉水有关的文章,我第一时间想到它,我问过姐姐们是否还有印象,姐姐说:就是那个你一去就不走的地方,你光着脚丫子啪沓啪沓玩水没个够。犹如放电影一般,那个阳光下,扎着两小辫,瘦瘦的小女孩低着头踢水、踩水,水花四溅,如金色的丝线绷紧又散落的场景,在眼前循环了再循环。
这个午后,我一个人朝着往事的方向走,绿底白字的剪子巷标牌以箭头的指示告诉我这是剪子巷,这是剪子巷,这不是剪子巷。那挨家挨户破旧而热闹的门头房呢?那叮叮当当铁铺子里的敲打声呢?那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呢?那随处汩汩冒出的泉水呢?那洗衣洗菜的大婶大娘呢?我立于路边,静听水声,想聆听清洌洌的泉水发出的低语,就像我远去的亲人的召唤。
济南的街巷大多以自己的特色命名,以旧衣、布匹经营为主的叫估衣市街;以竹木梳篦和顶针为主经营的叫篦子街;以手炉、香炉、蜡扦等铜锡业著称的叫花墙子街;加工剪、刀、锅、铲、勺、锄、镰、锨、镢等小农具的叫剪子巷,多是叮叮当当打铁的铁匠铺。济南很多个有行业特色有历史故事的街道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消失了,有的虽然没有消失但实存名亡了。
记得剪子巷是一条狭长的南北走向的街巷,喜欢走这条路,因为有一条青石板路,泉水从石缝中源源涌出,水流成河,孩子们没有不喜欢水的。还有一个原因,是曾经照看我的朱娘娘住在这里,我在幼儿园长肝炎的时候,因为怕传染,只能隔离在家,父母都要上班,就找了一个临时保姆照料我,找到了朱娘娘。朱娘娘老家在章丘,她老伴在剪子巷开了一个制作刀、铲子一类的铁匠铺。每次父母领着我们去西门,都要走这条路,我就特兴奋,就像去走亲戚,还能玩水。一见到水,我就脱了凉鞋,踩水玩,啪唧啪唧玩的昏天黑地,父母则拿着一个用粗麻绳十字花捆好的一包点心,桃酥或长寿糕,去看朱娘娘。我玩累了,也会跑过去,赖在朱娘娘身上,外面太阳明晃晃的,一进屋黑乎乎的,适应了才看得清楚,破烂不堪的,没有什么值钱家具,父母坐在地中间两个小板凳上,前面的小饭桌上放着两个盛满水的粗瓷碗,朱娘娘搂着我说着“来耍就中,还带这么贵的点心。”边翻找着:“家里也没好吃的么。”父母赶紧推辞着,“别忙活,别忙活。”朱娘娘她老伴,忘了姓什么了,一个矮墩墩的憨厚庄户汉子,不多言不多语的,我最愿意让他拿着铁钩子把门前的一块石板撬开,好像撬开了神秘洞穴,泉水活泼泼地涌出,我能蹲在那里看半天,一会儿流过一条小鱼或列队三五条,还没来得及下手捞 ,就游走了。有时候慢悠悠飘来绿绿的水草,我就毫不迟疑地捞出来,晾晒在青石板上。朱娘娘老伴用一个正好卡在石板大小的铁笊篱似的网,网了很多一扎多长的小鱼,说给我炸炸吃,可我从来没等到吃,父母就把我拖走了。
朱娘娘家实在没有孩子可玩的东西,我就溜出去到门口,屋门旁边、窗沿低下一溜红花绿草总惹得我摘七摘八的,几个大小不一看不出花色的搪瓷盆,盆沿磕磕巴巴地露出被时间腐蚀着的锈迹斑斑,但盆里五颜六色的花真好看,我喜欢掐几朵各种颜色的,白的、粉的、红的、紫的、浅黄、深黄在太阳底下看,记得问过朱娘娘叫什么花,“死不了”,好奇怪的名字,现在知道它的学名叫大花马齿苋,也叫金丝杜鹃,民间也叫它太阳花,更喜欢叫它死不了。因为生命力特顽强,风吹雨打也打不倒它,犄角旮旯里也直立着生长,有点阳光就灿烂的欢腾劲。
看着街上的孩子在泉水流淌的石板上跑来跑去地蹚水,羡慕极了,回家央求着父母,住到朱娘娘家行吗?那时候觉得泉水比自来水好多了,泉水就像长在家里一样,随便掀开一块青石板,亮晶晶的泉水就突突涌上来,爷们们拿着大瓷缸子咕嘟咕嘟地喝水,媳妇们洗洗刷刷就地解决,整个一条街都是湿漉漉的,那时还不会背“清泉石上流”的诗,只觉得是人在水上走,石头缝里长满了绿草青苔。如果不想把鞋沾湿,就卷起裤腿或撩起裙角,在几块砖石上跳跃而过。
从剪子巷出来,到西门,是为了喝一碗香喷喷的油茶,现在的孩子可能都没听说油茶,油茶对于食物匮乏年代的我们,是一种打牙祭的点心,有时候我们自己也做,但不如商店加的料多,油茶是将面用油炒,炒到一定火候,加花生碎、核桃仁碎、芝麻碎及白糖炒制而成,喝的时候,冲上滚烫的热水,一碗甜香浓郁的油茶就冲好了。父母带我们出来,总会给我们一个小小的惊喜,或是一碗香喷喷的油茶,或是坐在简陋的小饭店,吃一碗热腾腾的肉丝面,父母是吃的一角二分钱的肉丝面还是八分钱一碗的清汤面,我都记不得了,我们是那样的快乐而满足,那个缓慢时光的温情画面,明亮又柔软,杂乱又温馨。虽然泉城路那些小门小户的饭店早已消失,油茶也淡出了我们的点心系列,但父母给我们的爱和暖,像泉水一样在我心底绵延不绝。
剪子巷是一条神奇的街。夏天,外面热烘烘的,一走进剪子巷,就凉爽爽的,热汗即消,舒服极了。冬天的水却是温乎乎的,整个街巷蒸汽弥漫,像温泉一样。到处是古朴的,石桥、古物,挤挤挨挨的商铺,潺潺清水一直在身边流淌,和泉水亲密接触,那是儿时盛大的游戏,所以剪子巷不只是一条街,更是一段充满乐趣的记忆,那些并不遥远的故事从记忆中回来了。剪子巷市井的烟火气特别旺盛,除了打铁的声音,更多是家家户户在门口洗菜做饭缝缝补补奶孩子的生活气息,简朴的房屋里飘出饭菜的香,也冒出呛人的煤烟味,孩子们在玩老鹰抓小鸡的笑声、哭声,和身边哗哗的流水声交融在一起。依稀记得一个年轻母亲喂孩子的镜头,那个硕大的、白白胖胖的“大妈妈”塞满了孩子的小嘴巴,奶汁像泉水一样的溢出来,我看了一眼,就面红耳赤地跑开了。
孩子的心简单而快乐,清清的泉水就能玩一天,不知道一泓泉水从哪儿来?又流向哪里?直觉这哗哗不绝的泉水流也流不完,如时间的河流不断地向未来流去,这儿不仅是泉水的世界,也是剪子巷的世界,更是我的世界。
可如今剪子巷依然在,寻常巷陌,不见故人,不见清泉。今天,我只关心我的剪子巷,如同海子关心他的德令哈。我放慢脚步走过一个个街口,寻找我曾经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回忆着孩提时候的所有,其实,想一想,天地尚不能久,时间这条河流在永恒地流逝,何况人乎?街乎?泉乎?对一条街的泉水的消失给予充分地理解和包容。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被有形的手段或无形的时间摧毁,水泥马路或许窒息了泉水的叫喊声,但泉水的力量不会消失,剪子巷的泉水属于趵突泉群,即便一个泉子毁掉了,会有其他的泉子在地底下流动,会奔跑,会抵达它的远方。
并不想穿过时间隧道回到过去,也理解社会发展避免不了的毁灭与消失。总有一些事物比我跑得更快,比如时光。生活永远都是在一边抛弃,一边继续,只是匆匆迈向未来的脚步可以暂且停留,回望并缅怀那段慢时光的温情和温和, 那种寻常人家的一隅明亮和忙碌后的温意。
走过时间,走过流水,走过一段回忆,剪子巷的泉水流过我的往昔、我的心绪,像一股绵延不绝的清流,穿过无数让我们回忆而喜悦的往事,穿过当下的众声喧哗和集体浮躁,隔着一段时光再看,那些泉水不曾消失,还在细水长流。
2020.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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