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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铁轨的白衣少女

穿过铁轨的白衣少女

作者: 炭马 | 来源:发表于2020-07-11 14:01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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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见到铁路是在姐姐读书的城市。那一年我9岁,姐姐考到外地中专,父亲送她去学校,我也跟了去。

    姐姐学校不远就是铁路。第一次看到这雄壮的钢铁长龙,蜿蜒向南向北,不见尽头,我惊讶不已。当隆隆的绿皮火车从天边驶来,看着车窗里向外探望的人们一晃而过,我羡慕又自卑地想,那些人一定是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们,对我们不屑一顾。

    从此,铁路和火车成了我的一个梦,每次给姐姐写信,我都要问她有没有去坐火车,什么时候能带我坐一次。

    直到有一天,一个可怕的消息打破了火车给我的神奇印象。

    这是一个残酷的故事,这个故事和一个少女有关。在给异乡求学的姐姐写信等信的日子里,父亲常常要帮同村的水根读他女儿的信并代他回信。水根的女儿和我姐姐年龄相仿,也在外地读书。女儿是水根家的骄傲和希望,水根有这么个女儿,让他在村子里抬起了头。

    水根家是出了名的穷,从他爷爷辈起,每年青黄不接都要靠借粮度日。水根没念过一天书,后来娶了个聋哑老婆,好歹成了家,生了一女一子,儿子随他老婆,也是个聋哑人,幸好女儿不聋不哑,长得也好看,而且读书也很好,初中毕业考上了中专,跳出了农门。

    每次水根到我家来找我父亲读信,他都要感叹:“像你们家都识字是真好呀,我们家四口人,两个不会听也不会说,还有我也是睁眼瞎,走出去跟聋子哑巴瞎子一样,我们家就一双亮眼睛灵耳朵一张好嘴巴!”我能听出话语里的骄傲。

    这样的场景我几乎一个月就会见到一次。每次都是水根听我父亲读完信,再口述回信内容,由我父亲代写。水根很感激我们家,说我们家毕竟是读书人家,肯帮人,不会看不起他们。每次我在边上听,多少知道了一些他女儿的事情。

    有一次,水根开心地对我父亲说,没想到有文化这么好的,幸好当初听了你的话,咬咬牙让她把书念下去了。原来我愁都愁死了女儿读书的钱到哪去借,没想读了个把月,就说以后不用给她寄钱了,吃饭学校会发粮票,用都用不完,她还说帮有钱人家教小学生做功课,可以赚好些钞票。

    又有一次,水根说,这个女儿真是懂事啊,她说寻了好几份家教,她教得好,小孩子的家长也满意,工资也提高了。她晓得帮衬弟弟,她说要赚钱让弟弟去省城的聋哑人学校读书。水根的小儿子比我小一岁,我已经读三年级了,他儿子却只能在家干活。说来惭愧,我有好几次在大孩子的怂恿下欺负过他,他咿咿呀呀说不清楚是谁捉弄的。我几次见过他姐姐挺身保护弟弟。有时,看着姐弟俩可怜兮兮地转身离去,我心里会有一丝丝内疚。

    再后来,水根就每个月都会收到汇款单,来我家问了数字就自己去镇上的邮电所取钱。

    再后来,水根夫妻和小儿子买了一身新衣服,这是多少年都没见过的。村里人都惊讶地张着嘴巴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而且据一些债主说,水根欠了他们多少年的借款竟然一次性还光了。更让村里人吃惊的是,水根家买了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

    那段时间,水根心情格外好,见到村里的男人就递烟。男人们就问,“水根,你们家现在这么发财呀?”“水根,你是老来福呀,有个漂亮的女儿就是好呀!”“水根,你女儿都多久没回来过啦,她读书赚钱很忙吧?”水根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嘿嘿笑笑,回道,“你们家小的以后也会考出去的。”“你们家劳力多脑子活,才发财呢。”

    渐渐地,村子里就有了风言风语。说水根的女儿这么漂亮,肯定是在赚那种钱啦。在镇上的茶馆里,甚至有鼻子有眼地有了一种说法,说隔壁村有人去那个城市卖水果撞见水根女儿和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

    这些话自然很快传到了水根耳朵里。水根当然不相信这种传言,但他明显沉闷了。他一根一根抽闷烟,一肚子话也没法和家里的聋哑老婆聋哑儿子说。

    有一天,水根怒气冲冲地出门去了,直到第二天才脸色阴沉地回来。据说,他去了女儿读书的城市。

    那段时间,他没再来我家,出去干农活也都是低垂着斗笠,不和人打招呼。

    直到有一天,镇上的公安来敲他家的门。村子里平常不太见得到穿白色制服的公安,那天差不多半个村的人都去看了。两位穿白色制服的公安敲开了水根家的门,水根慌张地将公安迎进去。不一会儿,我们就都听见了水根嘶哑的大喊:“我的老天哪!我的娟娟呀!”据围在前面的人说,那天水根一声大喊就滚倒在地大哭起来,他的聋哑老婆站在边上也好像明白了什么事情,呀呀地哭起来,但是哭不出声音,他的聋哑儿子也坐在一边抹眼泪。大家差不多知道了水根女儿出了意外。男人们都沉默不语,女人们则都抹着眼泪,不住地说:“真是太罪过了。”

    水根捧回了女儿的骨灰盒。那个年代,农村都是土葬。一个活生生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小盒子,让全村人都颇感震惊。水根拿出女儿寄回来的钱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材,把女儿埋在自家杨梅山上。

    这事过了差不多一个月,许久没上门的水根推开了我家的门。一个多月不见,水根明显苍老了,不仅比原先黑瘦,走路也有些不太稳了。他来是想让我父亲读信给他听。他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他写信了,家里再也没有和他说话的人了,也再不会有人叫他爸爸了。说着说着他就哭了起来。

    父亲说,“清儿,这封信你帮水根叔念吧。”

    我打开折叠平整的信纸,发现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整整齐齐,有些字已经被水涣漫了,也许那都是水根的眼泪吧。我吞吞吐吐地读起信来。水根低声地啜泣着,终于嚎啕大哭。我父母也啜泣起来。我就读不下去了,我的泪水好像也滴到了信纸上,那些字更加模糊了。

    水根哽咽着说起了他女儿的事情。据目击者说,那天傍晚,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火车道闸还没放下来,大家匆匆经过闸口。就在道闸放下一刻,一个本已过了闸的白衣少女又退了回来。火车已经隆隆地驶过来了,管理员拼命喊她,路人也大声喊,少女好像没听见似的站住不动……水根懊悔地说,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在学校里打女儿的。

    这件事之后的好多年,我每次想起火车,都会浮现出白衣少女伫立在铁轨上的画面。从那以后,我再不问姐姐火车的事情。

    2020.7.10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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