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小郑，是一名地府公务员，任职于地府投胎事务所。
别看这名字听起来野鸡，我们在地府可是数一数二的大单位，正得不能再正的编制。要不是那会儿我在阳间就中过举人，来到这下头要想进来可能还要费点劲。
因为入职的算比较早，我的工号是666。听说西方那边的同事特别避讳这个数，我挺纳闷的。不过有些文化差异也正常，上次去美国那边的事务所交流出差他们请我喝的那个什么“美式咖啡”，一口下去差点给我整吐了，这不就是咱的药汤吗？
最近我们地府在搞全面建设数字化，花了一大笔资金升级了我们的Heavens操作系统。换了系统以后确实没以前那么卡了，但工作效率好像也就那样。听说美国那边前几年来了个特别厉害的人才，为他们研发的新的灵机最近已经开始投入使用，还取了个名儿叫“苹果”。
我们这边也不甘落后，最近技术部在研发一个叫“判官”的内部系统，除了图标上的“PANGUAN”看着有些像膀胱以外，听说用起来那是厉害得一比。
今年我们的绩效好像比老美老欧那边都差了一些，甚至阿印最近几个月势头都很猛，明显感觉到阎大大最近脸色都不太好。
所以今天虽然是周六，我还是主动来到了事务所加班。
我抱着灵机来到访问室，泡了一杯西湖龙井，准备提见今天的第一位申请者。
我打开系统里编号为60067的申请人档案，浏览了大概十分钟后按下了唤魂铃按钮。
其实我本人还是更喜欢以前翻着死簿手动摇铃的那种感觉，那会儿我还留着大辫子，坐那儿眼睛一瞪都能唬住不少申请者。
“地府严厉打击近日针对我府公职鬼员不实传言、造谣等行为，不信谣、不传谣，共同营造冥界绿色环境，魂魂有责。”
冥梯运行的时候就连访问室都会跟着里面一起播放上个月新换的地府宣传语，这才一个月我已经觉得耳朵快听起老茧了。我看着冥梯屏上的数字从-15慢慢到我所在的-9，门打开后走出一个耷拉着眼皮的男魂。
“范腾飞？”我有些惊讶，档案上写着这个人殁年30，看着却像40出头。
我们地府冥界很讲体面，从阳界下来的魂灵我们都会让他们保持在卒年内最好时的状态。比方这个编号60067的申请者，他的魂灵看起来应该与他30岁最好最光彩的那一天是一样的。
“是。”他动了动嘴唇，眼皮依旧耷拉着。
“先说一说你的想法吧。”我喜欢让申请者先说，一来可以更快地了解他的真实想法，二来这地府待久了也无趣，总归愿意再多听些故事。
“判官大人，我就想下辈子能投胎去个有钱人的家庭。”他突然来了劲，眼睛开始直勾勾地把我盯着。
“有钱人？多有钱算有钱人？”
“就那种富二代，家里好几辆车，好几套房，最好家里再有个公司啥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好像都开始发光，看起来确实十分渴望。
老实说这种诉求我听得有点多，毕竟可以选择的话谁不想含着金汤匙出生呢？可惜地府之所以有我们这个部门，自然是因为投胎也有投胎的规矩，条条框框全写下来可不比阳间现有的《民法典》短多少。
阳间都说人分三六九等，到我们这投胎的确也是这么管理分类的。
“听你这要求是要三等以上？”我品了一口西湖龙井，这在当年可不容易喝上。
“越高越好，越高越好。”他努力挤着面部的表情想露出讨好的笑容，却显得很是生硬，看起来生前应该是个不太快乐的人，且也不擅交际的样子。
档案上写着他出生在一个南方的二线城市，父母都是高等专科学校里的教职工。
从我这百年的从业经历来看，这属实算不上拉胯的家庭背景，甚至有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与他如此这般的渴望多少有些不大对称。
“你一生未受贫穷之苦，甚至是衣食无忧，为何这么渴望显赫的出生？”我清了清嗓子，凝神看着他，开始端起我地府公务人员的架子。
“大人，现在哪还有人吃不上饭买不起衣服啊，我这都是最基本的了。”他下意识地辩解，转头又觉得这态度不大对，“您有所不知，像我这样辛苦挣工资的老实人，没房没车连个老婆都娶不上。”
我摇了摇头——我光这一周遇到的申请人中就有在生命最后岁月里靠吃混着石子的面糠度日的八旬老太，有从出生到死去都只穿过从垃圾桶里捡来衣服的七岁孩童。他口中的“最基本的”怎么听都觉得甚至有些好笑。
大多数人都只关注并沉溺于自己的苦难，对他人的却视而不见。
这个生前叫范腾飞的魂犯了一个许多鬼魂都会犯的错误，就是以为我们这些留在下头的公职人员对阳间以及他们自身的事情毫不知晓。
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
我们在西方国家的事务所办公地点的确设立在天上，在我们这更多的是“人在做，地在看。”
我这个魂好奇心比较强，时不时就会用阴阳镜看一看阳间的事儿，或者通过灵机来分解学习那边的信息。至于这些申请者的个人生平，早就完全映射在了灵机里。
来到这下面来之后，我的意识形态远超于我为“人”的时候，要摄取这些信息可以说是轻轻松松。
所以我可不想转世为人，做个工作轻松还有铁饭碗的鬼魂实在没有哪不好。
“你父母不是用积蓄为你买了一套房？”我决定拆穿他，否则这个申请可能会耽误我很多时间。
“那只是首付而已，贷款可都是得我自己还的。”他又开始习惯性地辩解，“我一个月就挣几千块钱，一半都得拿去还贷款。”
他生前在一家国有的制造企业工作，30岁从一个基层干到了另一个基层。且进入这个工作还是靠他母亲的关系介绍。
我阅魂无数，对偷换概念这一套向来不感冒，如果不是我们的从业宗旨里有要“帮助他们转世为更好的人”这一条，我应该很快就能处理掉这个情况典型又乏善可陈的申请。
我时不时总是有些怀疑阳间的运行秩序是不是存在某种问题，否则为什么还需要我们这些身在地府的鬼魂为他们创造更好的世界努力？
“你为什么认为你娶不到老婆是因为自己缺钱呢？”我提问到。
“女人不都那样，你看哪个有钱人身边会缺女人？那些老板、当官的，50岁也能找好几个20出头的嫩妹当小三，还有娱乐圈那些稍微有点权力的导演、制作人，什么样的女明星搞不到手？”说到兴奋的地方，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或者出生不那么有钱也行，你让我下辈子当个能在娱乐圈出人头地的人物，那一定很爽，一定很爽……”
“所以你这辈子认识的所有女性，都和有钱人在一起了？”
“……”面对我的发问他突然就不说话了，看着我似乎在考量能以什么样的方式蒙混过去。
“你初中喜欢的女生对你不感冒是因为你总是不洗头，说话也不太礼貌；她后来和你们同班级的另一个男同学在一起，那个男生家境普通，甚至没有像你一样考上大学，而是去学了电影制作。虽然没有闯进演艺圈，但是赶上了网络视频创作的当口，也靠自己努力成了自媒体人。如今他们三口之家过得不错，孩子马上就上幼儿园了。”我看了一眼灵机上的档案，看着他说道。
“哼，我知道，任平嘛，那小子就是运气好。”他斜着眼，心中的愤懑溢于言表。
“你大学时候表示过好感的每一个女生，她们中大部分对你家庭背景根本毫不知情，有的甚至和你都没有太多的交流。后来她们也大多谈着平凡的恋爱，经营普通的婚姻。”
“你……”他好像对我知道这么多感到惊讶。
“工作后你父母给你介绍的对象，从来没有因为你送的礼物廉价和出门只坐公交地铁而有怨言，之所以谈了半年后提出分手，是因为你总是有意无意地贬低她，做事从来不考虑她的感受。”
“你怎么知道她没有怨言？我看她从第一次我带她去小餐馆吃饭的时候就打心底看不起我。”
我懒得回答他的问题，接着说道：“那说说你的母亲吧，在她年轻时候也拒绝过一个干部家经商的孩子，选择了你乡下出身的父亲，结婚没多久后就生下了你。”
“那是她傻……”说到这里，他悄悄嘟囔了一句，转而道，“大人，我只关心我下辈子投胎到富人家的愿望能不能实现，如果不能的话，你告诉我怎样才可以？”
我叹了口气，似乎也只能点到为止。
“你有去财务部门那边清算你的灵魂财产吗？”
“算过了，但我觉得他们算得不对，我的灵魂价值怎么会只是那几个网络账号，我明明……”说到这里他也语塞住了。
“生前你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网络上，因为从现实生活中你很少获得真正的满足感，你的灵魂汲取能量的方式来自于网络社交媒体——更确切地说是来自于在网络社交媒体上诋毁、攻击别人，这是你真正感受‘活着’的方式。”我开始正襟危坐，“你好好看看。”
访问室的墙体开始变幻，范腾飞的生前种种开始浮现。
这是我们地府这次数字化改革里我最喜欢的部分——
“确定这个女的不是给她男人戴绿帽子了才被打成这样的？是的话我只能说活该了。”
“穿成这样不就是为了给人摸的吗？”
“能开这种车的反正也是有钱人，出这种事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要我肯定上去狠狠教训这个死鬼佬，不知道在场那些男的都在干嘛！”
“想死就赶紧去吧，没有人拦着你。”
“前两天不是还发微博说自己不想活了吗？怎么今天凌晨还能给别人微博点赞的？”
“所以你什么时候死，骗流量的东西？”
……
“你看到了吗？在网络上发出这些文字的时候你正在微笑，平时你很少会笑。”我摆了摆手，将画面定格在最后那几句话上，“与你的肉体相比，你的灵魂更像是栖息在网络上。”
“我不明白，即便如此那又怎样？人人都会在网络上宣泄情绪，我只不过说的稍微多一些。”
“人的肉身无法进入轮回，我们地府核算灵魂财产讲究一个上一世的善恶相抵，与其问我你不如问问自己生前行的善作的恶都有哪些？”
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只能带着上一世的善恶来我们地府作为步入下一世轮回的筹码。
也就是几十年前咱们地府经过了一次重大的改革，我刚下来那会儿可还有十八层地狱的刑罚，那可是路过瞄一眼都会下决心来世好好做人的凶残程度。
“你还记得上一世自己是怎么死的吗？”看他再度沉默，我决定提醒他一下。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从网吧出来喝了点酒，好好的走在小道上就被什么东西砸了……”范腾飞举手摸了一下自己后脑的位置，转而又看着我道，“大人，我这可是飞来横祸地枉死啊，您为我安排投胎的时候怎么也得考虑一下这一点吧。”
这么讨价还价的可不算常见。我有点想笑，可地府明文规定公职人员办公期间需维持威严形象，不可有任何笑表情。
“砸到你的不是东西，是一个人，一个跳楼自杀的人。”我叹了一口气，看着范腾飞，“他本来不该在那一天选择跳下去，或许他一生都不会真正跳下去，可是社交媒体上铺天盖地的一些话压垮了他。”我目光看向四周定格的墙壁，那些社交媒体留言区本来平平无奇，因为一个个“死”字变得如同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
“你什么时候死？”
“你什么时候死？”
“你什么时候死？”
……
范腾飞显然也怔住了，下意识往后撤了一步。
“上一世你恶大于善，下一世将在此之上降一等，工作人员会带你前往轮回台，很快你就会进入新的轮回。”我话音刚落，冥梯又已经打开，老牛和老马已经拿着签到簿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们两个是地府的老员工了，向来寡言少语，非常的社恐，甚至为了尽可能地减少交流这么些年都保留着牛头马面的模样。他俩的风格一直都比较复古，甚至之前还背着刀啊戟啊的，也是建设文明地府改革之后才没有再时刻带着了。
“我……我……”范腾飞还想最后再挣扎一下，奈何一般看见老牛和老马都会发怵，他也不例外，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用眼神和老牛老马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目送他们带范腾飞进了冥梯。
“地府严厉打击近日针对我府公职鬼员不实传言、造谣等行为，不信谣、不传谣，共同营造冥界绿色环境，魂魂有责。”
走的时候宣传语又放了好几遍。我泯了一口西湖龙井坐在办公桌前挠了挠头。
这造谣的什么时候抓到啊，这宣传语我是一点也不想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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