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只读过小学的平凡的地道的农民。
这对于可以煮字疗饥的舅舅们来说,虽然妹妹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万不敢阻拦一二,但是仍不碍他们一次次地摇头叹息。
反倒是母亲认命,见过一次面后,就安安心心地嫁过去,侍奉翁姑,相夫教子,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这些年。
父亲兄弟姐妹七人,父亲是长子,是家中主要的劳动力。小小年纪就辍学在家,和爷爷一起挣工分,养家糊口。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个个都是苦哈哈地勒着脖子过日子。
待到成家了,又先后生养了我们姊妹三个。一样地里刨食的日子,照样披星而出,戴月而归。
父亲总说,自己没读过什么书,只有一身蛮力气,所以生生地把自己操劳成了一条老黄牛。农忙的时候,不但精心侍弄自家的责任田,还帮别人犁田耙土,以换取一亩三十五十的酬劳,贴补家用。农闲的时分,又帮着村里队上修渠建坝,赚得千儿八百的白条,待来年兑换成现金,充当我们姊妹的学杂费。
但是无论生活如何的艰难困苦,父亲总是一副万事不愁,乐呵呵的模样。
或许就是这种乐观的天性,使得父亲生就一副古道热肠。且不论,底下的弟妹们,家里闹纷争了,有棘手的事了,不是把大哥叫出去做调解,就是跑到大哥家来寻援助。就是村子里的邻里矛盾,妯娌相争,甚至家产分割,嫁女娶媳妇等等大小事情,都喜欢找父亲去道下公允,调下是非,拿个主意或定个章程什么的。久而久之,家里头总是人来人往,茶时节喝茶,饭时节吃饭,不茶不饭的时节喝碗酒,让原本就不太宽裕的日子变得更加捉襟见肘,常惹得母亲絮絮叨叨地一通埋怨,父亲总是嘿嘿地笑着不做分辩,下次乡邻们来了,照样热情招待,不过之后父亲干活的时间就有意无意地越拉越长了。
等到我们像树苗一样越窜越高的时候,父亲明显地憔悴起来。往日明亮有神的眼睛日渐失了光泽,眼角也像太阳下暴晒的菜叶子,蔫蔫地耷拉着。父亲的脸上,虽照样成天地挂着笑容,可笑容里分明深深浅浅地载着年轮一样的皱纹,一咧嘴,有点儿沧桑,有点儿苦涩,有点儿沉重,有点儿迷茫,可从不失温度。有很长一段时间里,父母亲种了很多菜,父亲每天忙完田里的活计后,总要用架子车运回家一大堆的菜疏,待一家人吃完晚饭后,就着昏暗的夜色,将各种菜蔬收拾干净,整整齐齐地码到架子车上。然后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在我们酣甜的睡梦中,推着架子车,踏着拂晓前的月色,一步一步地,运到几十里外的他乡集镇卖掉,如此辛苦辗转,只为能比本地多卖上几元几角钱。
穷困的日子虽让人觉得分外漫长,但好在总有到头的时候。
慢慢地,牛不养了,地不耕了,田不种了。
慢慢地,哥哥赚钱了,姐姐工作了,我也开始不省心地晃荡了。
慢慢地,时间闲下来了,日子安稳了,岁月开始如梭了。
我总以为,这一生还很长很长,长得凡事都可以等着我慢慢地去筹划,慢慢地去安排。比如有闲的日子,带着父母亲坐坐飞机,看看大海,去去故宫,望望草原……祖国那么大,得容我慢慢地一个地儿一个地儿地带着你们去游览。
可人生又总会有些“莫测”,在你自认为平和、安详的康庄大道上潜伏着,猝不及防地就生生将你拐离了预定的方向。
父亲生病了,这一病就是七八年,每一次发作都来势汹汹。
于是仿佛一切都变得来不及了,我只能在心焦与懊恼中日复一日地措手不及:
我一定是个最笨拙的厨娘。
那会您已经被病魔折磨得门牙稀落,最喜欢吃的是煨得软软烂烂的猪蹄和红烧肉,可是厨艺蹩脚的我,却以您的病情不适合吃太油腻的食物为由,只给您炒了一盘土豆肉丝。就这样,您还欢喜得像个孩子,香喷喷地吃光了所有的饭菜。
我一定是个最绝情的离人。
假期虽然很短,但我却忘了其实离别更长。告别的时候,您知道留不住,虽然不舍但也未成想已是大限将至,所以只是在病床上黯然地转过身去,我朝着您的背影挥挥手,彼此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
我一定是个最不孝顺的女儿。
千山万水地,我踉踉跄跄而归。我穿一身孝服,您着一身寿衣。我歇斯底里地呐喊,您无悲无喜。我轻声细语地呼唤,您不言不语。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里,竟没有一丝温暖可相连。
时间啊,能请你回回头吗?
你看,我还欠父亲一声“谢谢”。
这么多年,我们理所应当的找您要吃,要喝,要穿戴,要学费,要担当,要忍让,要睿智,要豁达……却从未和您说过一声谢谢,道过一次辛苦。很抱歉,您的诸般不易,多年以后才真正懂得。谢谢您这么多年不辞辛苦地用双手撑起这个家。
你看,我还欠父亲一句“我爱您”。
我爱您,春天里爬到屋旁桃树上帮我们摘桃子时,笑眼眯眯的样子;
我爱您,夏夜里一边挥舞着蒲扇帮我们驱赶蚊子,一边和邻居粗声大气聊着天时,眉飞色舞的样子;
我爱您,秋收时节踏着月色荷锄而归时,仿佛力气都已抽尽疲乏不堪的样子;
我爱您,冬日火塘边抿着小酒听我们讲鬼故事时,黝红着脸微醺满足的样子。
您看,我在一年四季里深深地眷恋着您,可您,去哪儿了呢?
你看,我还欠父亲一个深情的拥抱。
很多时候,说过的和没说的话,似乎都已经多余。那就请让我紧紧地抱您一回,然后像小时候一样趴在您的耳朵边,悄悄告诉您:您用尽一生牵挂的孩子,她长大啦。
时间滴滴答答地不说话,您在墙上笑笑地:“你个傻孩子……”
从此,“父亲”以及与父亲相关的所有字眼就成了我们的禁忌。仿佛,不触不伤。
这一转眼,就已十年。
十年了,尚未来得及相问:您那里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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