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夜深人静的某个夜晚，空荡荡的毫无声响的孤寂充斥着“甲”的每一个器官和数以万计的鲜活细胞，月光熹微。

像许多在首都打拼的年轻人一样，甲居住在一间不足20平米的迷你卧室，蚁穴似的空间只有一扇黑洞似的窗户。卧室的左侧靠墙摆放着一张木制的、颜色发黑的单人床，右侧是一个漆着绯红色的二手衣柜；此外，脱落的墙皮随处散落，如杂草一般层出不穷、了无穷尽；木床中央狠狠塌陷的痕迹格外明显，就像一只无形的小船淹没于汪洋大海。

幽深的暗夜中，外界总是格外自由而广袤，室内仅有低迷陈腐的顽固气息。无言的时间沉默地流逝着，过往以旁观者的身份停留在每个人身边。

孤独的甲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发生的“紧急事件”——被狗头经理当众抹黑诋毁，一腔怒火直冲心头，简直可以立马起身与狗头经理对打一架，并让对方铩羽而归。虽然她现在因为过量饮酒而神志不清，但她仍然坚信自可以做到。不可否认，从昨晚10点到今日凌晨2点，酒精激发出的种种滚烫的想法猛烈而戏剧，轻而易举地便将甲牢牢攫住，并在某种程度上给予甲一种迷幻的安全感和满足感。

“呵，你个烂人，让你尝尝我左右勾拳的厉害！暴力扫腿也让你见识见识…，呃，再对你进行裸绞锁喉，哪怕你拍地求饶，我也不心软，一定要让你知道我不是好欺负的！”甲断断续续地乱说一通，手舞足蹈。

直到凌晨三点，经过无数次梦呓般的精神搏斗之后，甲和她的灵魂终于重回平静。此刻，于甲而言，沉重的睡意就像那干涸沙漠中的一股清泉，可滋润万物、沉淀杂尘。入睡后的甲嘴巴禁闭，双拳紧握放置胸前，两腿蹬直，像一位随时待命的女战士。

在这间狭小破旧的房间里，空荡的酒瓶散发出浓郁的橙黄色大麦与高粱的混合香味；窗外阔远的夜空静谧而柔和，数以亿计的星星按照自然法则闪耀、排列、运动、消失，直至东方泛白，金黄色的光束若隐若现。

等到黑幕完全褪散，八月盛夏的清晨扑面而来。凉爽的新鲜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芳草香味；天空蔚蓝而深远，云朵圆润而敦厚；漩涡似的北风乍然汇集、倏然旋转，如精灵般轻快灵动；破旧的黑色铁窗为晨风倾心，正愉悦地迎合它的节奏，大敞心门。

突然，一阵紧促的敲门声响亮地传了出来，“咚咚咚，梆梆梆——”。乙一边用力敲门，一边倚着门喘着粗气，自己可是毫不停歇地跑上了六楼啊。

但是，屋内没有一丝声响，静的出奇。

想到昨夜突然接到的那通电话，乙不由得担心了起来，甲的呜咽痛哭与甲的日常状态十分不符。

原是乙与甲相识多年，从幼儿园到高中毕业，两人一直形影不离，共同度过了许多单纯无虑的日子；孩童时的甲、乙曾对着天上的星星和闪现的飞机许愿，态度虔诚。虽然甲与乙性格迥异，但都是赤诚坦诚的性情中人，甲生性爽朗，个性强烈，如烈夏之花；乙性情温柔，端庄娴静，如阳春之雨。

于乙而言，在20多年的日常相处中，甲从未展现出情绪失控和心态崩溃的一面，哪怕18岁在父亲手术单上颤抖着签字的时候。但就在昨天晚上甲竟然失声痛哭，情绪难以缓和。这着实令人难以想象。

“小甲，你在屋里吗？快起来开个门，我带了你最爱吃的三婆家的烧麦呦。”乙把头趴在门上，手掌轻拍房门，注意力高度集中。

屋内仍然没有一丝动静，寂静无声。乙内心的担心与紧张愈发强烈。“我手里还有三婆家的黑米豆浆和现炸油条，堪称人间美味，你再不开门，这些delicious就要被我吃完了。”乙稳住声音尽量不紧不慢地说，同时打开摄像头拍了一个短视频。

话音刚落，视频就被发送到甲的微信里。

打开乙发送过来的视频，原本苦于该如何解释的甲瞬间从地板上站了起来，并在一秒钟之内打开了门。

“还是我们家小乙会办事，真是一个贴心的崽崽。”甲揉着黑黑的熊猫眼，顺手接过乙买的“人间美味”。乙默默走进酒气熏天的卧室，坐在淡紫色的床单上，细细打量起甲的衣着和满地的酒瓶。看见甲脸上大大的熊猫眼和鸡窝似的头发，乙有点哭笑不得。

“嘿，贪吃鬼，你昨天怎么了，哭的稀里哗啦的，发生什么事情了？”乙望着随意坐在地上的甲说。

听见乙的提问，甲突然把豆浆放到一边，嘴角扬起明朗的弧度，嗲嗲地说：“好姐姐，能不能让我这个憨憨妹妹把烧麦吃完，然后再回答您的问题呀！”随即便扭头背对乙。

乙嗔笑着回答：“那您老慢慢想，我先把您这乌烟瘴气的狗窝收拾一下。”

乙慢慢起身，拉开帘幔，打开生锈的铁窗。霎时，橘黄色的阳光和新鲜空气冲锋似的涌这间瘦削的小黑屋，占领每一个黑暗的忧愁的角落。

收拾琐物时，乙小心翼翼的，动作幅度很小很轻。

不一会儿，甲吃完了两个又大又糯的烧麦，突然愣愣地说：“小乙，你觉得“三六九等”会永远存在吗？人的平均寿命不到百年，往往生于萌芽，苦于人世浮华，但有谁知道无涯苦海从来没有真正的风平浪静，我们——便是献给普罗大众的祭祀贡品。”

甲的神情有些恍惚，从远处看来像一个薄薄的、没有重心的纸片人。

“甲，你的想法没错，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阐明了生活的真相。眼前，我们生活在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中，富有的人想要得到更多的金钱与资产，贫穷的人则沉醉于翻身的美梦，大街小巷尽是数不清的衣着华丽的现代乞丐。”乙站在窗边，凝望远处天际的云彩，心想今天的云彩应该是青提味的，既酸甜又清爽。

甲没有回答，只是无意识地闭上了空洞的眼睛；右手里的黑米豆浆余温暖暖。

“但是，我们生而为人，不能因为事物发展注定是个悲剧，就随波逐流、哀声怨世。事实上，每一个事物都是美丽的存在，比如：野花、大麦、鲫鱼、飞鸟、孩童、农民、高管、美食家……，哪怕差异万千、形态截然不同，也都是大自然的点缀者。敬畏大自然便是成就自己。”乙继续说，食指在窗台上画圈圈。

听到乙的回答与劝慰，甲由衷地感到惊叹：果然，既能明白自己内心困顿、又能快速找到解决之道的，唯乙一人。

于是，甲慢慢睁开杏仁般的双眼，嬉皮笑脸地站了起来。“小乙，你真不愧是我人生的救星、灵魂的导师！在你的指导下，我那垃圾般的心情瞬间明朗了，觉得人生又充满希望了。呦嘿，加油、努力，只要没死，就不放弃。”语罢，甲踮着脚、尖鸡爪子似的走到乙的身旁，把脸凑到乙的正前方，然后用两只胖乎乎的肉手调戏十分怕痒的小乙。

不出意料，被瘙痒的乙格格咯咯地笑了起来，连完整的话都没办法说出来。其实，乙非常渴望知道甲究竟遇到了什么事、又或者遇到了什么人，只不过甲需要时间整理、治愈，自己也实在害怕瘙痒这一甜蜜的嬉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