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惊心
在我下乡之前,对通江是那样的陌生,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个地名。对它的了解仅来自知青领队的介绍。
此领队是地道的通江人,长得矮小精瘦,身着四个兜的干部服,讲话喜欢咬文嚼字,却掩不住他的乡土本色。那天,他当着三百多知青作报告,口若悬河,就像一位政治演说家。这场演讲颇有感染力和鼓动性。曾经让人畏惧的大山沟,一夜之间,成了知青们向往的“世外桃源”。
1969年初冬,四百多个尚未毕业的中学生踏上了奔赴大巴山的旅途。许多人第一次出远门,对千里之遥没有概念,以为两天就可到达目的地。然而,路途之遥远超乎每个人的想象。我们先是乘坐火车,从重庆到广元,再改乘大蓬汽车绕道去巴中、通江。
两天后,进入通江山区。“年迈”的大蓬车喘着粗气,在盘龙般的山道上没完没了地爬行着。一路望去,山峦叠嶂,满目苍凉,山上散落着简陋不堪的农院,看上去就像无人居住的破宙。强烈的视觉冲击,加上现实与宣传的极大反差,许多知青开始抱怨、发牢骚,“这就是被知青领队吹得天花乱坠的广阔天地?”“那个乡巴佬把通江吹得跟世外桃源似的,狗屁!纯粹是个大骗子!”满车厢都充斥着沮丧、懊悔、烦燥不安的情绪。有的女生把头埋在胸前悄悄抹起了眼泪,有的男生一脸愁云,时而长吁短叹。几个男生趁下车解便之机,弄回来几根长竹竿,胡乱地挥动着,一个个如咆哮的狮子,对着山野发疯般地喊着,骂着。这种缺乏理性的发泄,并没有引来共鸣,更多的同伴在保持沉默。
狭窄的山道上,出现一排破旧不堪的土墙房,有山民在赶场。在山上转了大半天,终于见到了人烟,知青们纷纷探出头来看稀奇。手持竹竿的男生完全失控了,把路边的山民当成出气筒,对着他们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车下,有人抱头、有人捧脸,有的在痛苦的呜咽。两位老汉不信邪,双目圆瞪,对着车上大声咒骂起来。充满火药味的不期而遇,实在是对教育者和受教育者的极大讽剌。
第三天傍晚,领队宣布,通江县城到啦!啊,终于看到了楼房、灯火,知青们顿时有了精神。一位男生——曾担仼学校团支部书记。望着暮色中的通江县城,忍不住振臂高呼,“乌拉!通江终于到啦!”一呼百应,全车人都在喊,“乌拉!到通江啦!”后面八辆车的知青也跟着喊起来。此起彼伏的呐喊犹如闪电雷鸣,划破寂静的夜空,在山野久久回荡。
在不足两平方公里的通江县城,大街小巷都有知青在转悠,在喧哗,一个小时就能走遍的通江城,转眼变得热闹非凡。没想到这小县城也有不怕事的顽主,见到知青,照样招摇过市,一副“我的地盘我作主”的傲慢样儿。几位初三、高二的男生曾是文革中呼风唤雨的派性头目,他们以为到了这穷乡僻壤,还是“老子天下第一”,根本不把通江人放在眼里。当晚,他们与几个顽主“狭路相逢”,谁也不虚谁,发生口角,大动干戈。
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通江县城被搅得鸡犬不宁。县委担心事态扩大,后果不堪设想,临时取消了原计划在第二天召开“欢迎重庆知青上山下乡大会”的决定。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通江红江旅馆的三层楼房塞满了知青。许多人按捺不住莫名的亢奋,在几间屋子窜来窜去,不停地说啊、唱啊、就像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谁也没有想到,这天夜里,在旅馆周围的每个角落,竟有数十名公安干警和民兵在为知青站岗放哨。事后我们才晓得,他们为了确保知青的安全,站在料峭的寒风里整整一夜没合眼。
次日清晨,四百知青被“化整为零”,安置到十二个区、一百多个生产队落户。我乘坐的大蓬车共有34人,被分到同一个地方——红东公社。听说县城到红东公社只有六十几公里,三个小时便可到达,车上的知青一脸灿烂,没想到离县城这么近,运气不错嘛!
车开出不久,就爬山了。满眼的山峰、云雾、阴霾。公路右侧紧依悬崖陡壁,山下沟壑纵横,深不见底。一路上车在颤抖,人如筛糠,我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只得闭上眼睛,不敢再东张西望了。
突然,有人惊呼道,“我的妈呀!好险!8字形的路。” 一位文皱皱的男生却很镇静,“嗬,堪称奇观,设计师高明呀!”我睁眼一看,倒吸一口凉气!8字公路的一侧都处在悬崖边,车万一有个闪失,就再也见不到父母了。正想着,车已进入8字路。司机熟练地掌握着方向盘,绕来绕去,稳稳当当地走出了8字,全车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下午,天上飘起了小雨,气温骤降,不时有寒风穿过车厢,冷得人直发抖。几个身体强壮的男生挤到车厢后排,站成了一堵墙。车里渐渐暖和了,那堵“墙”却被雨水浇得如同落汤鸡。我和几个女生好感动,为他们送去干衣服和毛巾,几个人连连致谢。一位调侃道:“有谁愿意做我的媳妇?我一辈子为她摭风挡雨。” 人称“小辣椒”的女生接过话题,“哼,谁跟你呀,乘人之危,不安好心。”“哦!哦!美女配野兽,天生的一对。”车里的男生全在起哄。“小辣椒”羞红了脸,一头钻进了人堆里。
拐过几道弯,雨停了,一片开阔地映入眼帘。农田平整而方正,像是有意裁剪出来的几何图案。一路上看到的农舍一般都是单家独户。这里的农院近似北方的四合院,大气宽敞,有的被树林掩映其间,有的被茂竹包围,颇有江南农村的景色。极目远眺,天地合一,群山掩映在飘渺云雾间,宛若一幅精美的水墨画。这里叫“粮州坝”,古代曾是官家粮仓,在通江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
“哈!好一块风水宝地呀,我们不走了,就在这里安家落户。”“王老师,在这里办个农场,把我们统统安排在这里吧。”知青们七嘴八舌地嚷开了,几位男知青干脆躺在行李包上,一副赖着不走的样子。公社带队干部是位小学教师,知青都叫他王老师。他见知青们真的不走了,一下子着慌了。“兄弟姐妹们,我理解大家的心情,这里表面看的确不错,但因地少人多,粮食分配又少,许多农民还在挨饿呢,如果把你们都留下,岂不加重了贫下中农的负担?希望大家遵守原来的分配,分到那个队,就到那里去。”“谁知道我们生产队在哪座山头哟?啷个去嘛,我又没长翅膀。”一位躺着的发话了,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王老师赶紧补充,“上山的知青准备好哟,马上就有人来接你们了。”我的脑子立马在转圈,一大队二生产队是在山下呢?还是在山上呢?要是在山下该有多好呀。
六个身背背兜的农村青年笑呵呵地朝知青走来。“哪个是一大队二队的知青,跟我们上山吧。”我和小辣椒被分在同一个生产队。听说要上山,我俩就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蔦了。我泪丧地向山上望去,高不见山顶,厚厚的浓雾摩挲着山腰,满山的树木就像打了霜,死气沉沉地在寒风中抖动着。我的心骤然降到了冰点,这深山老林哪是人待的地方呀。
我和小辣椒垂头丧气地跟在6位小伙子身后。爬到半山腰,仰头一看,山顶还插在云端里,一条山路又陡又长,像是悬在半空的云梯。小辣椒直呼,完啦!我们只有隐居深山当尼姑了。我真想大哭一场,难道这辈子就待在这高山上?
夜幕降临,山头笼罩在暮色中隐隐绰绰,四周一片谧静,山风掠过,冷得彻骨。
副队长家已为我们备好晚饭,整四天了,没吃过一顿饱饭。今晚,总算犒劳了饥饿的胃。
晚上,队里召开了社员大会。老队长五十开外,嘴上挂着长胡须,身穿长衫,手握烟杆,像极了电影中的老财主。他大字不识,讲话却有板有眼,“今天,两位女生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离乡背井来到这个踏踏(地方),我们要像对待个家(自己家)女子一样,关心爱护她们。从明天起,每家每户都要为两个女生办顿招待。”一位老汉慢吞吞地说,“莫问题,她们是毛主席派来的客人,应该好好接待。”副队长的娘站起来,“就从我家开始,明天我为她们办十大碗。”哗!全场响起了掌声。我站起来,本想致谢,却道不出来,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流淌。小辣椒哽咽着说,“感谢贫下中农的关心!”我向初次见面,却倍感亲切的贫下中农深深地躹了一躬。
回到知青屋,全身像散了架似的,躺在冰冷的木床上,心里却涌动着一股暖流,我多么期待明天的“十大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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