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不是付景文的师姐。
付景文的师姐不会唱曲儿,而我会。
壹
“呦,一会儿不在,谁又在说我的名字呀?”来人一身传统深色对襟短褂,下身一条红棕色百褶裙,踩着小脚,扭着腰进来拨开珠帘。明目皓齿,盘着头,簪一朵红花。
同外面那些穿洋裙,梳辫子的新式女子相比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才说着伶娘,伶娘就来了呢”忙着斟酒的徐妈妈搁下酒壶讨着笑,亲迎女子进来。
“几位爷今儿想听些什么?”女子手中握着短帕,略含头抬眼笑,一张脸长得温柔大气,一双眼却妩媚多情。
楼阁里燃着焚香,女子露出半截白皙修长的手臂拿起桌上的酒壶“陈公子与兰公子是常客了,里头那位爷我可是未曾见过!”
“伶娘可是忙得很,还记得兰某着实不易!”兰行思去捉那个握着短帕的玉手,刚放在手里细细摩擦两回,便被人抽了去。
兰行思刚要抬头,便见陈屿桁将伶娘拉了过去,又侃侃道:“兰行思不正经惯了,就爱占伶娘的便宜,可莫要理他!”
“嘿!陈少爷,陪你逛窑子还真是无趣至极!”兰行思皱着眉,闷着脸灌了一杯酒。
“噗嗤”伶娘拿着帕子捂着唇笑“陈公子这是难得的纯净稚气!”
“兰伶姑娘,在下付景文。”坐在角落里的男子缓缓出声,声音如空谷回声,温柔清脆。
“诶,瞧我!伶娘,这是付家大哥”陈屿桁抬着清澈的眸子,示意兰伶。
兰伶顺着声便见男子一身灰白对襟长衫,戴着金丝边框眼镜,又勾着唇浅笑,很是温文尔雅,清新俊逸。
“许久未有人唤我兰伶,公子也可唤我一声伶娘。”兰伶移了过去,将付景文方才放下的杯子添满茶,又笑着递给他。
“姑娘是姓兰,名伶么?”付景文接过杯子,温柔如水的目子注视着兰伶的脸。
兰伶愣了愣,弯腰坐下,支着头笑着问“付公子来醉春楼只是为了伶娘的名字?”
“这倒不是”付景文看着近在咫尺的兰伶,不动声色的移了身子“是在下唐突了。”
“咳,付少爷,不是说想听曲么?伶娘快些开始吧”兰行思见状,轻咳一声,插开了话。
兰伶站起来,福了福身子,便有两个丫头搬了一架箜篌进来。
楼阁里香气四溢,兰心思闭着眼一下一下挥着扇子,陈屿桁则以手支头睁着一双大眼,付景文瞧着不远处一动一静皆是风情万种的人,不自觉勾了勾唇。
贰
四月日头正盛,海棠花尽开,兰伶已经歇客半月了。
她会唱戏曲儿,习尽乐器,又会说好听的话儿。在醉春楼虽年龄大些,却又偏偏风韵十足,多多少少撑起了小半个醉春楼。
兰伶起的晚,一早刚烫了新头发的徐妈妈风一般的赶了过来,姑奶奶长姑奶奶短的唤不停。
兰伶慢悠悠起身,披着长发美目不满的问“妈妈是又将我卖了?”
“自然不是”妈妈笑的讨好“那付公子一早给你送了好些物件,今夜请你一聚。”
见着兰伶不为所动,徐妈妈又上前一步拉着她的袖子道“生逢乱世,咱们本就低贱卑微,可没必要跟钱过不去。”
罢了,徐妈妈眼里生出一些温柔,拍了拍兰伶的手“况且付家极富硕,付公子又有温岭第一公子的美誉,他虽有意抬举,你切不可动什么真情。”
兰伶笑了笑“伶娘自然明白。”
夜晚格外凉爽,兰伶站在河岸,远远就见船棚里燃着灯。
“我从不接客,付公子一掷千金,可是要同我春宵一夜?”
四下安静,只有河岸旁芦苇丛里的蛙鸣阵阵,本该是个良辰美景的好意境。兰伶突然开口,惹得付景文无奈,只转过身去瞧站在船头的她。
“多少人争着想陪兰伶姑娘,在下若不多使些钱,妈妈那肯放人?”
“公子真爱说笑”兰伶走了进来,那船踩得一晃,付景文伸手,缓了缓握住兰伶的袖口将人带了进来。
兰伶腕子上新戴着紫金镯,夜里月亮一照竟还有些光彩夺目。
“公子今夜约伶娘,可不只是对坐赏月的吧?”兰伶用帕子扫了扫船凳,在付景文对面坐下。
付景文浅笑,身上西装口袋里挂着银表,那银表映着炉火射在他的脸上,颇有些风华绝代的滋味。
“早听闻兰伶姑娘精通音律,不知今夜可否有机会与姑娘一奏。”付景文说着便弯下腰将矮桌下的两个盒子拿了出来。
“嗯?”兰伶有些疑惑,忽而浅笑挑目“温岭第一公子竟也喜欢奏弄乐器?”
“自小学过一些,姑娘可会琵琶?”付景文将盒子打开,先拿出黑漆木二胡搁在桌上,又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把琵琶。
“绿檀木?”兰伶收起平时那副轻笑,小心翼翼的接过去端在灯下细看,眉眼间难得认真“倒是个贵重物件。”
“早就猜想姑娘会喜欢,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醉春楼的姑娘谁不喜欢贵重物件?”兰伶抬着眼,手上播弄了两下弦。
“姑娘可会《夕阳箫鼓》?”付景文也拿起二胡搁在腿上,试拉了一下,再抬起眼时溢出细碎的星光。
兰伶有些怔愣,她从未仔仔细细瞧过一个人,捧她的人各色各样,生的好看的也有不少。她活了二十几年,今日竟会产生些许别样情绪。
“会些,如若合的不好,付公子可要见谅!”
二人第一次合奏古曲,却异常默契,曲声伴着溪水声,夜里格外好听。
船内烛火跳动,船外飞来几只萤火虫。有一只误入船蓬,兰伶伸着手,那萤火虫便落在她细细的指尖上。
兰伶一回头就见付景文盯着她笑的温柔,她手一动,那萤火虫扑闪着翅膀受惊飞远了。
“兰伶姑娘与我一个故人极像。”付景文自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块叠好的帕子递给兰伶。
兰伶接过帕子擦了擦细长的手指,漫不经心的道“同我说这种话的人今日又多了一个。”
付景文听完愣了一愣,忽而泯着唇低垂着眼笑。
叁
兰伶的房间在醉春楼正东面,日头一出就晒得房间里暖洋洋的。
那把绿檀木琵琶搁在梳妆台旁边,她第二天早上回来时不少姐妹嚷着要看,皆夸她有福气。
兰伶瞧着那些带着嫉妒神色的年轻姑娘,勾着唇一挥手让丫鬟春儿送客了。
她与付景文不过是说了些话,后来她便不知觉睡着了。再醒来时,晨鸟叫的欢快,她一起身付景文的西装外套滑落在地。
再后来付景文便把她送回了醉春楼。
这样的世家公子,纵然能与她琴音相合,也不过是高岭之花。
一早醒来,春儿欢欢喜喜的拿了件黛绿色的无袖旗袍来,兰伶瞟了一眼,便让春儿拿下去。
“妈妈专门给伶姑娘做的,园子里其他姑娘想要也得不到呢!”春儿顿在门口,捧着衣裳不肯走。
“我可不要这福气,哪位姑娘想要便给了哪位姑娘。”兰伶捻着眉笔,微侧过身,披着长发穿着白纱里衣。
“姑娘......”春儿瞪着眼,模样委屈的不行“园子里稍红的姑娘都在烫发穿旗袍,偏您固执着还穿袄裙。”
“你这丫头,我平日里将你宠坏了不是?”兰伶搁下眉笔站了起来“我如今年岁大了,又与小姑娘挣什么艳丽?”
“姑娘可是一直红着呢”春儿低着头,小声道。
“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兰伶素着脸,一早又穿着白衣,细瞧人时还有些清丽动人“我从不卖身子,哪位公子肯赏脸捧我,想来也不是看我这张脸。我何必刻意逢迎?”
“春儿知道了,这就把衣裳送回去!”
下午时,楼里闹得很。兰伶正在午睡,被人扰了清梦,正皱着眉不高兴的很。
“姑娘”春儿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
“外头怎么了?”
“姑娘......陈屿桁陈公子今日来园子里来向您提亲了。”
“提亲?”兰伶坐起,有些呆愣“向我?”
春儿点了点头,兰伶穿上鞋,往门外走去。
一出门便见陈屿桁提着黑色锦布长衫正在上楼,他身后跟着徐妈妈,陈屿桁瞧见她时露出纯稚的笑容“伶娘!”
兰伶扶在木栏上,笑的勾人“我听说陈公子要娶我?”
“今日正是来提亲的!”说话间陈屿桁已经走了上来,步履间格外欣喜,他身后的徐妈妈欲插话又止住了。
“哦?”兰伶站起身,今日穿了一件蓝瓷白的短褂布裙,稍显素雅“我早就听闻,陈家家规严格,陈夫人出自书香世家。陈公子如今来醉春楼求娶我,他们可知道?”
“伶娘......”陈屿桁尚年少,一番问话下来他白净的脸露出几丝难色“伶娘,我有钱,带你出醉春楼够了。我带你回家,我爹娘兴许就......”
“陈公子,伶娘是下贱的艺妓,也并未想过嫁入高门。再说了,伶娘不愿做妾。”
“伶娘,我并未想过让你做妾。”陈屿桁往前迈了一步,神色焦急。
“陈公子,我们醉春楼的女子只有做妾的命。而伶娘年岁已大,不愿意俯首做低,不愿唤别人一声姐姐。您不娶我,才是抬举我!”兰伶说着说着,竟还露出释然的浅笑。
陈屿桁怔愣了片刻,沉着声儿未说话。
“陈公子回去吧!”兰伶转身扶着春儿的手,又拐进了屋子。罢了,终归是个孩子。
屋外热闹声不了不久便散了。
肆
兰伶刚坐下倒了一杯茶,便听见房门开了,她未回头便道“付公子喜欢看热闹?”
身后的人轻笑一声,慢步在兰伶对面坐下。
“方才来的不是时候。”付景文一边掏出一个黑色的毛面盒子放在兰伶手边一边又道“屿桁那孩子太小了,的确不合适你。”
“这是什么?”兰伶拿起来,打开后抬眼望着付景文。
“法国香水,托朋友带的。”
兰伶瞧着透明瓶子上连串的黑色文字,疑惑的问“比熏香还要香么?”
“各有各的好,新鲜玩意儿,想带给你瞧瞧。”付景文瞧着兰伶认真嗅香水的样子,又笑着道“平时想要些什么,直接去铺子里拿,记在我名下即可。”
兰伶摇了摇头,面露无辜“伶娘可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陈家公子都拒了?嗯?”
付景文生的柔和,对她也从未有逾距行为,总是一副浅笑的样子,让兰伶觉得亲近自在。
后半年里,他来醉春楼的次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傍晚,像是途径路过上来坐坐,送兰伶一些小东西。有他新研制出来的香粉、口脂,也有吃食零嘴。
第二年开春,温岭的生意开始下滑了。
外头乱起来了,土匪军阀混战,北平来的郭大帅进了温岭城。
温岭靠近沿海,主要做香粉胭脂,布匹衣裳,这些零售小玩意。一旦通货膨胀,便大量挤压在一处。
郭大帅是位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他入城的第一天便拿着枪在商会里威逼利诱,硬拿了黄金百两,又纵容手下入醉春楼抢了几个姑娘。
温岭乱成一团,醉春楼的生意不再,姑娘们日日惶恐不安,有些一顶轿子抬了去,便做了老爷们的妾。
兰伶是二月中旬走的。那日付景文又穿了件灰锦布长衫,站在徐妈妈屋子里,将袖子里的金条搁在桌子上。
徐妈妈近日心烦的紧,盯着桌上的那根金条,讨笑时有些漫不经心“伶娘可是醉春楼的半个台柱子,她愿不愿意走还得她自己说了算。”
正说着,兰伶便拐进了屋里“我愿意。”
徐妈妈面上有些诧异,愣了愣道“人若想走,我留不得。”
“多谢妈妈这些年待伶娘的好,这些是伶娘所得的一半。”兰伶侧身将身后春儿手上捧的匣子拿过来放在桌子上。
徐妈妈望着匣子张了张口,未说出话。
“多谢妈妈。”付景文说完,又对身侧的兰伶道“走吧。”
二人一同踏出了房门,徐妈妈呆坐了一会儿,忽的站起身冲出房门“伶丫头”
兰伶听见声响转过身,只看得见徐妈妈站在房门口。
“你今日离了醉春楼,便再也回不来了。外头尽是薄凉恶鬼,你一切保重!”
兰伶望了望付景文,双眼含笑“伶娘信命。若是过得不好,也不回来丢妈妈的脸。”
兰伶的东西不多,几件衣裳,几口箱子。
她走时什么也没带,连春儿也留在醉春楼。
外头艳阳高照,街头熙熙攘攘。
兰伶是唯一一个自己走出醉春楼,而不是后门抬出的姑娘。
“如今乱了,你在付府住着,我还能护你周全。”付景文沉默良久开口。
“嗯?”兰伶停下脚步,笑的有些灿烂“那便多谢付公子了。”
付景文走了几步,又折回去,轻轻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我会好生待你的,兰伶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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