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冰
由于家乡地处祖国边疆,交通不便,既无高铁也无动车,每次过年回家都要历经二十个小时火车的颠簸,再转乘客车忍受两个小时的困顿,所以每到年末,能抢到一张回家的卧铺票,就算是给这一年画了个圆满的句号。
东北平原广袤无垠,一眼望不到边,皑皑白雪覆盖着大地,与湛蓝的天空遥相呼应,天地间的画面单调凛冽,让人感觉既静谧又苍凉。实难想象这样一片土地竟会孕育出号称全国最热情的民众。
车子一路行进,路边并无太多可看的风景,除了大片的苍白和突兀的广告牌立在一旁,归程极其无趣。眼神所掠之地,一块有趣的广告牌却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我家乡的一款饮料,自我记事起它就常出现在人们的饭桌上。高纬度的太阳让人感觉既高又远,阳光也照射的更加直接,海蓝为主的背景色上泛着带有气泡的水花,阳光照在上面,竟让人有波光粼粼的错觉,未尝入口便已觉清冽。
广告标语也足够特别---我们不止有煤!
这一时的幻念令我想起了一个人,那是近二十年的儿时记忆了。
九十年代,国企的破产和改制浪潮摧枯拉朽一般席卷了家乡这座小城,而它只是稍作驻足,便又继续朝着计划好的方向行进去了,留下的是城市的满目疮痍和一众失魂落魄的下岗工人。人们习惯了依靠着企业生存,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太多人一时回不过神来,那个如乌托邦般的企业办社会就这样轰然倒塌,再也没有企业给他们建房子,建医院,建学校,建广场……精神支柱的消亡让一些人从此一蹶不振,那几年间,家乡突然多了很多酒鬼、无赖、家暴分子……
好在这是个煤炭资源富足的城市,煤炭产业的私有化带动了就业,何况不菲的工资足以让整个家庭衣食无忧。大量工人开始涌入地下,把一车又一车的煤炭运输到地上,月光倾泻在乌黑的煤块上,仿佛把它们变成了流光的金子。
但在这些荣光的背后,也有成千上万的人付出着惨痛的代价,晓亮的父亲就是这其中的受害者。
那时我才小学四年级,活跃的课堂气氛被一个男人的敲门声打断,他拄着双拐,身体倚在门边,眼神空洞无助。班主任见状赶紧迎了上去,男人从一开口就带着哽咽,“我是晓亮的父亲……矿上出矿难……孩子他妈带着赔付款跑了……”接着就伤心欲绝的哭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掉。
班主任走出门外,关上了教室的门,但隔着一堵墙我仍能听到男人呜咽的哭声。
那个画面给我的震撼难以言表,我无法理解,一个如我父亲一般的男人怎么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声痛哭成那个样子,哭的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原本以为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后,是再也不会那样哭泣的。
从那之后,我才开始关注这个叫晓亮的男孩,他长的黑壮,平时沉默寡言,总是爱低着头,但眼神里却全是倔强。学校组织了相关的捐助活动,当校长在主席台上起身带领全校师生鼓起同情的掌声时,晓亮的头更低了。
后来作为班级同学代表跟随班主任去家访我才知道,晓亮家与我家相隔不远,自那之后,我便放学与他同行。毕竟是年幼的孩子,虽然初时他还很抗拒同行,经常一路上沉默不语,但没几天便和我畅谈起来。我从小就懂得说话的分寸,这可能与我很小时候的家庭变故有关,本身就很怕别人问到我敏感的话题,对方虽是无意,但于我还是有伤害,所以关于他妈妈的事儿我从来都是闭口不提。
熟络了之后我也去过他们家几次,但从不在他家吃饭。晓亮爸爸的身体一侧不能吃力,虽未瘫痪,但也丧失了劳动能力,家里除了一张火炕,一个木箱子,一个灶台,几副碗筷就别无他物了,可以说是家徒四壁。
转眼进了冬天,那段时间晓亮总是完不成作业,还经常在课堂上打瞌睡,老师苦口婆心的和他谈过几次话,而他只是低着头沉默以对。
我总觉得儿时的冬天要比现在冷得多,我和小亮都裹着厚重的军敞,步履蹒跚的往家里走。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我知道他并非不爱学习的孩子,近段时间的转变一定另有原因,只是他心里不想再获得同情,沉默是他对抗的唯一方式。
于是我便问他,“晓亮,你晚上几点睡啊?怎么作业还写不完吗?”
“晚上八点吧。”小亮回答。
“八点?你怎么睡那么早?”我接着问道。
“嗯……我得早起。”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
“哦,给你爸做饭是吧?那要几点起啊?”我突然想起晓亮每天都要早起给他爸做饭,中午的也一并准备出来,放在锅里热着。
“三点吧,我得先去背两趟煤,然后再做饭。”晓亮直接答道。
“背煤?背什么煤?”我原本以为会是个平实的答案,却想不到令我出乎意料。
“就是我家后面那个采煤区,后半夜那值班的人经常不在,我就跳进去装煤,一早上能背回来两袋。”
晓亮对我没有任何的隐瞒,直接将实情告诉了我,而我却被他的话震惊到了,一时间没缓过神来,好一会儿之后我才说:“那也不用天天去吧,烧不了那么多。”
“不烧,卖!”他斩钉截铁的说。
我没再继续问下去,原本以为,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要照顾好一个家庭已经是难以承受的事情,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想到,除此之外,他还要用幼小的肩膀去支撑起这个家庭,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他距离我的生活太远。
夜幕慢慢降下来,我们就这样走着,谁都不再说话,一如我们刚刚结伴回家时的沉默。分手的时候,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夜幕中,心里忽然泛起酸楚,凌晨三点,天比此时还要黑,风比此时还要冷,而他就要开始一天的生计了。
那之后再一起结伴回家,晓亮经常和我说起卖煤的事,有的时候九块钱一袋,有的时候十块钱一袋,似乎这已经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第二年夏天,有一次我无意间发现他的眼眶有淤青,继而发现他的身上也有多处伤痕,起初我以为他是受了同学的欺负,于是一再追问,终于在我的穷追不舍之下,晓亮道出了实情,是他爸醉酒之后打的。
可是你爸凭什么打你?我怒不可遏,这个男人现在的一切都要靠你一个孩子,他有什么资格打你?
晓亮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里透着晶莹,再也看不到一丝倔强了。
没几天之后,晓亮就不来上学了,后来他爸来到学校,一如第一次来时的落魄模样,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我混蛋啊……我不是人……我不能没有晓亮啊……”
可这次再见晓亮爸,我却无法再生同情之心,甚至心生快意,觉得这是他应得的报应,虽然不知道晓亮的去向,但我并无多大的担心,在我眼里,他早已不是那个如我一般孱弱的孩子,离家出走,对他而言,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他的辍学我早有预感,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只是没想到发生的这么突然。之后我也时常想念他,但始终没有他的消息,也好几次在放学之后特意经过他家门口,可他家一直是黑着灯,门上挂着锁,似乎这家人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后来我换了条回家的路线,关于晓亮究竟是自己一个人去了某个地方,还是带着他的父亲换了个相依为命的居所,这个疑问我也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多年之后,我已升入高二,一次在游戏厅和同学厮混,偶然间和一人对视,两个人先是诧异,继而相视一笑,向对方走过来。晓亮样子没怎么变,还是黑壮,只是面相让人感觉成熟亲切,完全是父辈的神态,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脸冷漠倔强的孩子了。
问候了彼此的近况,得知晓亮在我们市的饮料厂上班,我还开玩笑的说以后喝饮料就可以直接找你了,他憨笑着答应。但这些客套话说完,我们却陷入了沉默,尽管这游戏厅里嘈杂得很,但我们之间的气氛却静的可怕,彼此相对而立,只是在眼神接触的时候尴尬的笑。
我主动打破了僵局,问他:“你家还在那里住吗?”
“早就和我爸搬家了,好多年了。”晓亮说。
看来他终究还是没有做出和他妈妈一样的选择,也许他深知被亲人抛弃的痛苦,所以无论他父亲如何对他,他都选择原谅。
同学招呼我过去,算是无意间为我们解了围,我和他说一会儿再聊,可是一转眼,诺大的游戏厅却再也找不见他的身影了。
时至今日,我再也没见过晓亮。
成年之后,我终于尝到了生活的苦涩,也体会到了无法改变一些事情的无力感,这时方才明白,对于一个刚刚三十出头就失去了所有生活希望的人而言,能用酒精来麻痹那些数不清的痛苦,已然是最好的宣泄方式,而伤害至亲,我们不也常常在做吗?
我现在想,那次晓亮父亲到学校的哭诉责骂自己是真情实感的,他是真的后悔,他已经失去了狠心的结发妻子,虽然怒火中烧,愤恨难平,但他绝对无法再失去相依为命的儿子,儿子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而对于晓亮,我也能理解他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又为什么回心转意回来照顾他爸,因为他比我们早很多年就知道,他是这个家的全部责任所在,不管他多大年纪,是否接受,这都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唯一坚信的,就是不能像他的妈妈一样,抛下自己的至亲,因为那种痛苦,比生活上遇到的任何困难都更加可怕。
煤炭的黄金十年过后,家乡产业链单一的弊端终究是暴露无遗,大量的失业人群选择远走他乡,学子也极少会选择返乡工作,这里正向着城市规模的养老院发展。我们不止有煤,这样的广告标语在家乡人看来充满了讽刺与无奈。
家乡又到了新的转型期,这一次又会改变多少人的命运,我犹未可知,只能默默祈祷晓亮式的悲剧不要再次上演,也希望我们下一代孩子的身边,永远没有那个儿时一起结伴回家的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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