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像他

依然清楚地记得，最早认识的几个字是“中国人民银行”。那时候父亲常从皱巴巴的旧西服里掏出来一张一块钱的纸币指着上面的字，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也许这是我最早的文字的启蒙。

父亲还教了“粒粒皆辛苦”和“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些句子，总在吃饭的时候，用筷子敲一下碗，父亲念一句，我学一句。

那时候常常趴在父亲的肩膀上，或者和父亲在家里门市部的犄角旮旯里躲猫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被父亲找到。

那一年我三岁，父亲二十七岁。

那时候不知道家里的条件并不好，一个不争气的叔叔败光了家里的积蓄，后来又多了一个妹妹，家里的负担全部落在了爸妈的肩上。

时光推移，我发现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差，更多的时候是一脸严肃地坐在家里，皱着眉头。我不敢和他说话，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婆婆的怀里。我不知道是什么夺走了父亲往日的笑脸，留下的是一个暴躁而专制的男人。

在我略懂人事以后，发现父亲是一个很讨厌的男人，他粗鲁、暴躁，常常在我和妹妹面前对犯了一些小错的母亲大发脾气，其言辞不堪入耳。我越来越讨厌他，从骨子里讨厌。也许是因为妈妈委屈的神情和父亲无端地以他为中心，常常他否定的事情，一定不会在家里成立。

初中之后，家里的条件开始变好，甚至生日的时候，父亲会给我买价格贵得离谱的派克钢笔。可这些似乎并不会改变我对父亲的看法。那个记忆中父亲的笑容越来越模糊，和我渐行渐远，除了父亲喝醉之后，常常带着少有的微笑看着母亲。

和父亲一直冷漠的关系，终于爆发了，我和父亲因为一点小事而大吵起来。我看着父亲瞪大了充满血丝的眼睛，这一双我从小到大都很害怕的眼睛，那一刹那我并不畏惧，我觉得我长大了，所以“理所应当”地用同样的眼神瞪着父亲，然后一转身“嘭”的一声出门，头也没回。

从此以后，我更加讨厌这个人。

上高中之后，我的成绩全面沦陷，语文也弄到不及格。但很多女同学却说我是她们见过的字写的最好的男生，父亲也总是在报纸上看到落着我的名字的文章。很多人说我游手好闲，可他们并不知道我喜爱读书，酷爱历史、哲学。和父亲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是的，我不喜欢这个人，可更多朋友说我长得越来越像父亲。我很讨厌听到这些话，总是反感地回答道：是么？我可不想像他。其实更多人不知道，我的字是在家里，不停模仿父亲的笔迹练的，也更不知道，我读的很多书，是父亲年轻时读过的。我很讨厌他，却越来越像他。

后来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

那是一次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的经历。这辈子第一次打架竟是和父亲联手的。看到喝醉了的父亲被别人按在地上的那一刹那，我歇斯底里地扑上去，掐住那个胖男人的脖子，使劲地往后拽。那天晚上，一个少年在那条幽深得没有尽头的巷子里，像一条恶狗样，撕咬着每一个人，为了救他倒在地上的父亲。未成年的我，这辈子第一次进派出所，是因为和父亲一起打架，被警察叔叔带走的。对方道歉之后，父亲拍了拍仍然陷入在刚才吼叫声中发呆的我说：“回家了，别告诉你妈。”

出了派出所，秋日的夜有些萧瑟，父亲有些走不稳，嘴角挂着刚才的伤。我伸手扶着他。父亲一路上很沉默，要到家的时候，父亲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很沙哑，“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爸爸，认为我对你妈不好，对婆婆爷爷不孝顺，你小时候家里很穷，家里欠了一屁股债，那时候爸爸真地被逼得都想死了。你认为爸爸不好，但是你要知道男人往往考虑的不止是这些。”父亲语气停顿。我看了看父亲，竟发现从小到大强势专制的父亲落泪了。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我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凄凉的月光，落在父亲的身上，我看着父亲，他黑色头发中间挤着越来越多的白发，那么耀眼的白发。岁月催人老，他已不再是那个能让我骑在肩膀上的男人，我的个子也比父亲高了许多。其实这几年父亲很成功，这个快要中年的男人也许拥有了年轻时不敢想象的财富，却还是每天忙于各种的应酬，早出晚归，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使劲地看看父亲，用力地握了握他的手。他目光不再耀眼，很久以来那目光里只是躺着望不穿的疲倦。

夜里的风小了，可我却如此地想给身边的这个男人温暖，像小时候他对我一样。

后来还是有朋友对我说，你觉不觉得你长得像你爸爸？

我笑着说，是啊，我像他，很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