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前几天，我们初中同学举办了一次同学聚会。我们是1993年毕业的，到今年正好30年整，所以这次聚会整得非常隆重，能联系上的同学全部都联系到了，除了实在隔太远回不来的，能来的都来了，连我这种没有社交的自闭症同学都参加了。虽然如今都是奔五的年纪了，样貌倒都还没用太大的变化，打眼都还能认出来小时候的那个样子。

我们这个班，一共50多个人，托国家政策的福，这些年都过得还行，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同学。但是我们就是一班农村娃，要说发展得特别好的，也少。跑得最远的，是当年的第一名学霸，在美国定居了，也这次没有过来，发了个视频过来，说自己在美国也是个普通人，没有混出什么名堂，再说美国也就这样，要是有合适的机会，想回国发展。当官当得最大的，是本地一家小医院的院长，每天忙得像个什么似的，凡是同学老乡去找他，他也总乐意帮忙。最有钱的，开了一家工厂，做的据说在行业是独一份的生意，夫妻两个都比较低调，住的还是老家的自建房，没有如一般老板那样别墅豪宅整起来。剩下的，都是国家的基本盘了，普通又普通的普通人，生儿育女，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努力工作。

聚会由那位最有钱的同学承包了费用，酒足饭饱以后，各自选择感兴趣的项目活动。打牌、唱歌、打台球、喝茶吃瓜子，随意。

我坐在喝茶的那一波角落里，正低着头吹着茶杯面上的茶叶，随着一阵香风，一个衣着时髦的女同学坐在了我身边。我转头，认出是我当年的同桌，周同学。周同学的父母都是残疾人，当年家境着实贫困，我家事困难户，她家比我家还要困难许多。初中三年，周同学是住校的，每天吃饭都吃最简单的咸菜配白饭，外加食堂的大桶里舀的一大碗清汤寡水的免费汤。周同学长得瘦小，一头细软的黄色头发扎成一条细细的猪尾巴，半短不长地在脑后晃来晃去，身上的衣服不是太大就是太小，都是亲戚们给的。她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却一直保持在全班的中下游。我从小内向，周同学忙着学习，所以我们虽然是同桌，交情却很一般，毕业以后就没有交集了。没想到，多年以后，周同学大变样了，齐肩短发烫过染过，光泽极好，柔软蓬松地围着巴掌大的小脸，一条合身的羊毛连衣裙，胸前的珍珠项链发出柔润的光泽。

“你好！你真漂亮！”这么多年，我学会的最实用的与人打交道的本事就是恭维，尤其是女人，夸一夸漂亮总是没错的，何况周同学确实漂亮。

“老了呀！哪里还有漂亮了！“她略带羞涩地笑着说，然后极其亲热地揽过我的胳膊，说”老班长，好久不见了！你好年轻！一点都没有变！”

我有点不习惯这么亲密的接触，微微用力抽了抽胳膊，没抽动，只好随她了。我当年做过一个学期的班长，第二个学期就被老师撤了职，所以我赶紧阻止她：“不要叫我班长，我不是班长。”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班长！对不对？”她转向旁边的一个女生，女生配合地说：“一日为班长，终生是班长！”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笑着，低下头喝了一口茶，好烫，我不敢再喝第二口了。

“班长，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呀？听说你是事业单位？真好呀！哎你儿子多大了？在哪里上学？”

她一叠连声地问着，我看出来她并不是真的在问，这时候我应该也问一问她的情况。于是我简单地说了一下，然后把这些问题还给了她。她兴致勃勃地开始演说，说毕业以后先是打工，过了几年苦日子，后来家里开了一家小作坊，慢慢地做成了一家小工厂，现在厂里有五六十号工人，每天都忙得不得了；又说丈夫只晓得一心扑在工厂里，天天穿得像个老师傅一样，她只好每天督促老公穿得好看一些，“要像个老板的样子嘛，虽然我们工厂规模很小，但是出去谈生意总要注意点形象的你说对不对，老班长？”又说到公公婆婆，再说到自己的女儿，“被两个老的宠坏了，这么大了，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要人伺候！学习也不好，只考上了xx大学！虽然是211，但是总不如985好，现在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人家都要985的。我真是发愁！现在的小姑娘，天天就是买买买，不是给自己买就是给家里买，天天买些没用的东西。我告诉她，你最好能用功点读书、考研，将来有机会考公务员，要不然，将来像我们一样打工，累死了！”她语速极快，忽地又转了个话题，“你看，我这个头发做得怎么样？我小姑子介绍的师傅，还不错吧？我为了这次聚会特地重新染的头发呢！老班长你太朴素了，你看你，都没有化妆，至少应该涂一点口红，会显得气色好。”

我从善如流道：“是，我平常不化妆，也不会化，以后要学着点。”然后真诚道：“你真是好福气！你家女儿真是优秀！”

她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胸前的项链，继续说：“我们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好想的，只盼着健康一点，以后不要做他们的负担。”

“是，健康最重要。”

“你知道吗？陈丽娟死了！听说她很早就死了。”

陈丽娟也是我同桌，整个初一我们同桌，后来调整座位才和周同学同桌了。陈丽娟还是我家的远房亲戚，她家就在我外婆家不远处，我从小去外婆家的时候就经常和她一起玩，后来上学了，我们也在一个班上。由于我的极度内向，不善于与人打交道，陈丽娟总是充当我的大姐姐保护人的角色的。陈丽娟的死，我当然知道。这么多年，每当想起来，还是觉得很心痛，太可惜了！

陈丽娟死于18岁那年的冬天，自己在家喝的农药，等到家里发现，已经迟了，没救了。这是那年冬天我从省城的学校里回来以后我妈告诉我的。我说为什么，我妈说是她男朋友想要分手，她不想分，我妈痛心疾首：“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哦！”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傻丫头，既没有男朋友也没有找男朋友的想法，懵懂中，我想，要是我男朋友不要我了，我才不会死呢！一辈子没有男朋友、一辈子不结婚才好呢！那年，我再到外婆家去，走过陈丽娟的家，想要过去看看她的父母，却只看见门口锁着一把大锁。她的姐姐已经出嫁到别的村子，妹妹的丧事结束以后就把父母亲接到家里去住了。我想起初一下学期，班里来了个插班生，男的，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全班唯一的空位置上。他是个活泼的性子，不爱读书，却喜欢变着法地玩。沉默如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吸引了他的注意，经常问我题目，我不善言辞，有时候明明会做的题目却说不清楚要怎么做，便常常会脸红，他发现了我的窘态便会哈哈大笑。我发现了他的逗弄，不去理他，他又想着法地来赔礼道歉，让我拿他没有办法。这样过了大半个学期，陈丽娟忽然严肃地对我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像个大人那样说：“你不要再和XX(插班生的名字）说话了，你这是早恋！全班同学都在说你们，你再这样下去，老师也要来找你谈话了。”我张着嘴巴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早恋？我怎么早恋了？我和插班生？我们怎么早恋了？我百思不得其解。陈丽娟用一种当时我看不明白的眼光看了我好久，现在想来，那应当是关爱智障的眼神，同时包含着“我看你演”的意味。但是那以后，插班生不怎么找我问题目了，后来初二开学的时候，他没有来，听说是回了原来的学校。

我18岁的时候，在离家几百公里的省城读书，每天最大的快乐是食堂里的花卷馒头给的，偶尔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一点苹果橘子这类的水果就能甜上一个星期。而陈丽娟的18岁，为情而亡。今天我四十多岁了，还是不大懂得感情的问题，也没有遇上过让我能为他死的男人，我当年不明白的问题，现在还是不明白。可是，我不想谈论陈丽娟，这么多年了，她该安息了。我仿佛看见她微胖的圆圆的脸，笑着跟我说：“放学我们一起走。”她的头发有点黄，剪成齐耳的童花头，柔顺地垂在耳侧，她的手圆乎乎的，手背上有很多肉，人们说这种手相的人是有福气的人。

我对周同学说：“不知道。”然后，站起身去倒水，顺便走到打牌的那桌看他们打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