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27

2〈肉身〉

我只是某个字的肉身，现在我必须要找到这个字。

我的家族是一个源远流长的庞大族系，曾经在历史上有过不太重的戏份，据说还在一些转折关头露过脸。我们这个家族有个很大的优势就是男丁强壮，这样的结果让我祖上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也能到处遗孤，在血流成河的时期也能万里存一。即使这样，到我这代，我的这个陪着历史老人走了几千年的火炬手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确切地说是消失于文字中，我翻遍了许多官方文献，民间野史等文字资料都没有找到有关他们信息的一个字，这太不可思议了。虽然有无数个曾经在这块土 地上活过爱过痛过笑过的人大都默默无闻，未留下一个碑，一句话，一个痕迹。可是我的祖上显然有这个资格，他们中间有官员，有诗人，有农民，有商人，有军兵，有小手工业者，有航海…………甚至还有写史书的——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祖父讲给我爷爷，我爷爷讲给我爹，我爹又讲给我的。

他们留下了一个字。父亲很早以前就对我说。

什么字？我问的姿式从仰着小脸直到俯下身子问了父亲几十年几千遍都没有得到这个字。

父亲只是反复讲给我这么一段话：儿子，我们祖先几千代几百万人都活在这个字里，这个字已经在我们的血液里，骨子里。只要这个字在，我们的后代就会延续不绝。我们家族未上史书也是这个字的功劳啊，上什么 史书呢，那是一 些乱七八糟的字啊。这个字具有无穷的力量，这个字能抗灾抗险抗暴抗病抗死抗伤抗奸抗骗抗打骂抗痛…………这个字是万能的，什么都能扛得住，什么风雨浪潮都能过得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字？每次我都无法听完。父亲就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听完你就知道 了。我又接着往下听，父亲就跟着讲…………到吃饭的时候，我只好说先吃饭啊…………到三更的时候，我只好对父亲说，先睡觉吧。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父亲也就不讲了，他摇了摇头，对我说，你自己去找这个字吧。你会懂的。

我决定自己来找这个字。我翻开字典，有五万多个字，要在这五万多个字里找到一个字，我们整个家史都浓缩在这个字里，我们几百万先人都记录在这个字里，父亲说过，我们这个族的人都是这个字的肉身，这个字就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史书——翻开字典，我蒙了，天哪，如果把每个字都要研究一番，那么我这辈子也就过了。

后来，我得到启示，这个字具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一定不同寻常，那么可用排除法删掉绝大多数字，因为许多字根本就不沾边，还有许多字本身就是死字——现在不用了，许多字没有意义，许多字本身多余，许多字多意，许多字是后于我太祖后才创造的，许多字其实根本不是字……

范围逐渐缩小，整本字典里只有一百个字符合生生不息和父亲说的那番还没有说完的话中的具体意思。于是我把这一百个字抄下来，丢开字典。陷入了思索，想了几根烟，我终于大彻大悟，对呀，我不能孤立地看问题，我的祖辈是历史洪流中的浪花一朵，与无数个家族一起繁衍生息，与无数平凡的人一起完成了历史传承，与无数人一起走到了今天——那么，我们家族史实际上也就是绝大多数人的历史，这个大多数人都如我先祖们一道，生前无名，死后无姓，我们家族实际上就是这无数人的一个缩影啊。

这么一来，这个字应当是最有生命力，最有希望，最有能量的字。这个字就好找了，尽管这也有好几个字，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 个，哪 个都像，哪 个都可能是。于是，我毫不犹豫从一百个字里找了五个字留了下来，逐一去验证。

这五个字是……我先不说了，这五个字是我们家族的秘密。

接下来，我就用这五个字去我处在的世界里验证。

面前就有事情来应证这五个字。本来我是个记者实习生，刚好今天上岗，正好工作与解密两不误。

于是我跟着一个人，他可是个正人君子，是个极有影响的人。我先前从各方面了解到他为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服务，于是我偷偷跟着他，这是晚上的事了，跟了一天，他换了五个地方，我大体上明白了。这让我大失所望，我愤怒了，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他在人前电视上报纸上说的都是假的，我要揭发他，我写了一篇新闻，可是在完稿时，我头上冒汗了，且别说这稿子是否发得出去，只要主编看了，我就不用在这工作上混了，而且可能还有数不清的麻烦，甚至丢了性命，这样的事我听过不少，难道 这个几千年以来被供奉的字是假的？

我不服，我找了级别比较小的一些人物进行采访和跟踪，不料，他们的行径都心口不一完全相反。我明白了，绝不是这个字，因为，如果我先人们是这个字的肉身，早就给杀光了。历史上，这个字的肉身往往都死于非命。

于是我又去验证第二个字。

结果很难堪，比如，扶起老人者被诓，这还不算完，媒体疯狂宣传，捐大笔款项者有诸多企图，许多被称 为道德模范的虐待父母…………

显然，这个字不具备让我先祖存活的价值。

第三个字更让我难过，我不用去验证就明白了它是最易惹事上身的，比如到处流行审丑，笑贫不笑娼，下半身写作，求包养写诗……单就这个领域足以让这个字羞于见人。

那么第四个字，大家天天都在里边，真的天下大同么，和谐么？否定。

成了最后一个字，算了，刑不上大夫，几亿元都一走了之，这个字是专门杀我祖上管我祖上那类人的。

我失望已极，我不敢再找这个字了，这几个光明正大的字都如此，更别说别的了。诚然，这几个字还活着，但是有名无实，史书上尽是这几个字 啊。诚然，这几个字的反义字更有生命力，但是对于普通的大多数人来说，一触碰必然是真的，也就 是说，都不是。

忽然之间，我明白了，父亲一直说不完这个字道理的原因，我也在这件寻找字的事上明白了我为什么没能坚持下去，因为如果我把验证这几个字的事进行到底，别说死于非命，最简单的我都要给气死…………

各位朋友，实在对不起，我的祖上几百万人都是这个字的肉身，我也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这个字让我一直纠结，想来大家都知道了，也许现在的无数人就是这个字的肉身，因为这个字，字典里的五万多个字都簇拥着它，为它服务，保护它。

我还是把它说出来吧，因为，我实在《》无可《》。

我就是括号中的这个字的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