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光影

2018第21周练笔        主题：夏天来了

我想起了电影，想起了侯麦。夏天是光影的艺术，电影相比文字更能生动活泼地呈现夏天的气质。我脑海里闪过的画面是《夏天的故事》里腼腆害羞的加斯帕尔，一个背包一把吉他，游走在地中海柔软的沙滩上。三个女孩相继跟他相遇纠缠，男孩享受着轻柔海风中女性健康的身体，裸露的肩颈，清新的法兰西风情，一支藤篮，一副墨镜，一缕轻羽般拂起的刘海。夏日小屋里，阳光柔和地照进小窗，暖暖的纯真年代。欧洲人那么钟爱海滨度假，是不是跟他们自幼就浸淫在这种明亮缤纷、慵懒性感的氛围里有很大关系？海滩上露肉，却不生邪欲，纯情男女相互撩拨，最后发现彼此并不对味，然而在那短暂的悠然假日里，他们互诉衷肠，暧昧缠绵，终不负好时光。尽管没有参与其中的机会和勇气，我依然能体会到被我老公赞不绝口的那种优雅自然。同是海滨旅游胜地，热带海岛便不会有这种气质。

南欧的夏天往往并不会很热，即使在海边，空气湿度也不大。跟我国东南沿海动不动就蒸桑拿不同，南欧的温度适中，阳光灿烂又很妙地没有灼烧感，海风徐徐吹拂，轻轻掀起披散的头发，干爽、清新，毫不黏腻。我穿着短裙漫步在巴塞罗那漫长的沙滩上，隐隐觉得微凉。没什么人，只见宝石蓝般深沉的海水，远处一点一点的大船小帆。阳光温柔地洒下，波光粼粼的海面让人想起莫奈。逐光而行，光是色彩，亦是生命。懒懒地躺下，草帽覆面，半闭着眼睛，透过帽子的点点缝隙感知光亮。心里净极，只闻海浪拍打沙滩，一波一波，数着数着竟睡了过去。待到回魂一刻，惊觉身体湿了大半，一个激灵连滚带爬站起来，潮水已然涨到了身边。哈哈哈，傍边那个家伙狂笑不止，我心生埋怨，眼看涨潮竟然不叫醒我？随即我也跟着笑起来，好开心呀。那种与天地浑然一体，时光停滞，物我两忘的精神状态，幸福得妙不可言。

差不多的情境，还有一次，发生在意大利。我独自走在城郊一座间或住人的小山包里，明媚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树冠散射下来，斑驳陆离。山路很窄，跑在上面的不是小巧的菲亚特就是鲜艳的小摩托。热情的意大利人时不时拉长声音冲我喊一句“buon giorno”，我咧嘴大笑，振臂一挥回以“ciao”。一路上行人稀少，我有点担心迷路，随身带的简易地图标示得不清不楚，我只晓得大致的方向。抬头望向被水洗过一样沉静的天空，内心很平静，走下去就对了，走下去会别有洞天。小径两侧不是葱郁的树丛就是碧绿的草地，零星坐落着一个个小院人家。房子多是砖红色屋顶，外墙看起来有些年头又不失整洁，想必经常维护。一座小教堂的门开了，几个老人缓步踱出，神态安详。走过一片精心打理的绿植篱笆，主人家的巧思跃然眼前，情不自禁想要推开院门一探究竟，无奈大门紧锁，庭院深深。再往前几步，一个小独栋的底层稍矮于路面，我得以站在高处，透过大开的窗户，窥探下面人家的厨房，银发老奶奶正专注地做着糕点，对我好奇的打量浑然不知。一切都有趣极了。

我步履轻盈地在盘山路上一圈圈绕着，从山脚上到山顶，在那里俯瞰整个城市。远处大教堂高塔上的镀金圆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金光无声而又极富感染力地诉说着意大利的古老富丽。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荣光覆地，天上人间。下山途中，房子渐少，更多的是一片片开阔的绿地。转过一个大弯，我已经看到前方山路尽头与城市交通汇集起来。松了一口气，总算没走丢。看到一个公交车站，我打算坐会儿歇歇脚。山上下来一人一狗，因着弯道的关系，我并未提前看到他们。待他俩突兀地逆光而至，我一下子又恍惚了。男人和金毛，都身形健硕，纤尘不染。大狗直奔我身后绿油油的草地而去，男人跃过公交站后面的低矮篱笆跟了进去。下午五点以后的斜阳出奇地温柔，我站在外面看他们在阳光下草丛里忘情玩耍。男人用肢体语言邀请我加入，爱狗如命的我立即挪了过去。大狗欢快地迎上来，它站起来快跟我一般高了。我们仨，相互间都不能用语言沟通，也无需沟通，仿佛有一种磁场作用，隐隐相吸。那一天那个下午，我没拍过照片，根本顾不上翻相机。庆幸的是，那抹一日将尽时耗掉一天大部分能量的阳光一直在我心里暖着；它轻轻抚摸下泛着柔光的夏日黄昏也深深镌刻在我记忆深处。

这就是我能回想起的关于夏天最好的画面，一切都与光有关，更与某种神思相连。我迷恋的是一种状态，清心、笃定、忘我、自在的状态。在燠热闹腾、烦躁不安的漫长夏季，获取并保持这种状态更加弥足珍贵，所谓“心静自然凉”嘛。科学家研究人类大脑，发现其有一部分“休息”区域 (Default Mode Network - resting state），当人什么具体的事都不做 （doing nothing），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无意识的思维意识流里时，这部分大脑才会被激活，且异常活跃，消耗掉整个大脑能量的60%至80%。当人们冥想、坐禅、无所事事、发白日梦的时候，它在投射未来和整合过去（projecting the future and sorting out the past），简言之，它在处理人生（processing your life）。这个自我反思（self-reflection）系统在人们不集中精力处理某件事情的时候（when we are not focused on a task）火力全开，而在其他时候处于下线（off-line）状态。健康的自我反思系统，对于人脑的整体运转极其重要，它是为大脑充电，使其恢复活力，助其永久存储重要信息，处理复杂想法，并发挥出创造性的关键。倘若一个人压力很大，成天被各种琐事所累，操心这个担心那个，整日不得清闲，那可想而知，他的这部分大脑将长期处于被动下线状态，他整个人会很不好。而什么人在这方面具有天然优势呢？修佛之人。所以心理学家形象地将这部分大脑称为“佛陀”（the Buddha）。

我所心向往之的正是修佛之人那种时常沉浸在“空”的喜悦里，犹入无我之境的心理状态。这是极高层次的自我修行，我自认做得还差很远。何不在每日的忙碌中拨冗放空一会儿？何不从炎炎夏日开始努力静心一阵？有意识无意识地，我喜欢散步，一个人走很远的路，什么都不想，任它东西南北中。我能感到自己需要这种清理回收站的时间，从很小的时候起便是如此。或许借由这点定力，我能更加安然地自处，哪怕在酷暑难耐之际还能随遇而安地找到一些小乐子。

就在我码字的当下，窗外蛙声、蝉鸣声，声声不息。弟弟光着脚丫在屋里跑来跑去，不时拿着他的玩具骚扰我一下。我抓住他，让他听外面什么声音呀，有没有想到一句诗来形容。他不耐烦地哼了句“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前阵子刚教过他。他还不知道，马上要放暑假了，他就要跟家里蹲很长时间了。有弟弟的夏天，注定跟“静心”毫无关系，我将不会有独自远行、发呆入神的丝毫机会。想象一下，躺在沙滩上放空，结果他围着你，三两下挖个坑给你埋了……这，也勉强算另一种乐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