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前某个夜晚,我从图书馆刚下楼梯,迎面撞见陈姑娘,她先起声叫我的名。我转头,她轻轻地说“加油写诗。”我立即惊慌失措,她微笑后便走了。我站在原地,像头跌入陷阱的幼兽无法行动,她说的话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瞄准了这头幼兽的心脏。几秒内,我几乎站不稳了,双手在昏暗的门灯下颤抖。
回神过来后,我向门外走去,眼泪在黑暗中默不作声。
参加某个听讲会,入座时好友将我向邻座介绍,“他写诗的”,我脸便急着低下去。我羡慕语言系或文学系同学,他们即使没有同伴,也总会有团体,他们知道黑暗不全是黑的。而于我,向他人告知我的情绪时,我如同对黑暗下跪。后来我不要脸了,我时常独身在公交车、地铁、下课时的走道里拿着本子写。通常隔天读第三遍的时候,我觉得我写得烂。
我对人说月亮是方的,她觉得我爱幻想;我说月亮是饼,她轻笑附和;我说月亮很邪恶,她觉得奇怪;我说月亮和远方的音乐是永恒的,她觉得我文艺;我说月亮正吐血,她便沉默。于是我再也不和人讨论月亮了,因我更喜欢它“吐着血”。我也似乎担心过密的关系,而命运或我本身,都戏剧性地给予我一个不容靠近的状态。面瘫、记忆力差、多病身子瘦弱、嘴巴不利索、行为怪。幼时我常以搞笑的能力换取其他孩子的交好,成年后我以笑为耻。
不过这样离开“人们”,尚不足以成为一名失败的年轻诗人。你还得学着对自己失败。
你要将读专业书的时间用来写诗,你要完成“巨作”后迫不及待地投去杂志与诗歌奖,再苦着脸等空邮箱。你要不被学校少的可怜的诗歌藏量迷惑,认为是诗歌考验你的事。你要参加各种沙龙观赏各式展览,你要将别人贴在你身上的“文艺”标签发挥地淋漓尽致,你要经常愤怒。你要高傲,但也要低下头同一个陌生人谈论诗歌,最好是编辑或诗友,你看完手机上“遥握”、“问好”、“拜读”的信息后,你再忘了他。你要一个人风风火火追着书店的读诗分享会,再失落地饿着肚子离开。你要琢磨一段文字整夜,第二天再小心翼翼地放下笔。
你说这不俗?好,你去写藏头诗讽刺诗,去写诗评,去学校的社团里找活,去当一个写手。你说太俗?那就读诗,读2020大学生诗歌排行榜,或读完七大洲里任何一位闻名诗人作品。你也要认为写诗是一件极平淡的事,不过是死亡状态的平淡。你去读蒋一谈俞心樵的截句吧,毕竟蒋写“一个人的自杀/是对另一个人的鼓励”,俞写

或者看木心先生,“海明威的意思是:有的作家的一生,就是为后来的另一作家的某个句子作准备。我想:说对了的,甚至类同于约翰与耶稣的关系。”,但少被“车马很慢,一生只能爱一个人”这样极容易被婚姻介绍所或某文艺周边奸商再次识破你的“失败”,你稍微藏着些。
但我不推荐你有信仰,或过度信任某位诗人。如同你看到肉欲与性欲时,我想对你说同样的话,你以为那是什么,那不过是肉体。我们要找到超过想象之外的欲望。
你阅读到这里,一个重大问题也出现了,你如何生活。
我想,当代的各种文化声音对诗歌的贬抑,反映的并非诗歌的衰落,而是人们对生活的不耐烦。不读诗的人会愤怒地说,“为什么没有好诗,你说有怎么我就没看到?”事实上,他们在过去的生命中至少被诗打动过一次,那经常是发生在他们期待长辈手中糖果的时代,如今他们发出的仍是类似童年期的抱怨。这些人也会像赶庙会一样,纪念不幸陨落的诗人。他们赞颂诗人像神的使者化身流星,在想像力的天空中迈出阔步,但也提醒自己,如果他活在隔壁的现实生活里,也不过是个IT 和房地产时代的落伍和失意者。预设的前提是,我们只配拥有一个让诗人憔悴在泥涂中的现实。
——王敖,《读诗的艺术》。
最后,再阅读一名失败的年轻诗人的失败之作,获得失败的感觉,增您一笑。
《褶皱时分》
李句演
1.
你要我试着去容忍一个瞬间吗?
瞬间是历史的息肉。
而趴在我的五官上,灼红的视角
蠕动着的纤维内镜,
正追击一个突然撞见的孩子
认定他从此蒙面,生怕他全身发肿。
“呋喃唑酮不要吃,四周后找我。”
他熄灭所有直觉,大地昏暗如习以为常;
太阳被摁在液晶屏上结霜,城市在雪前成熟了。
“什么菌?”
他的回答是他身上多出的骨头,几乎是
黑乎乎的,从病床滑进十一月的脚里,使它
跛脚绕过手术台。吃药亦如行走那般负责
身后宇宙赌性的小概率事件。
2.
语言财主们,你们都是互相认识吗?
窃贼踩住他的喉咙,渗出的轻响
在同种主题的高架桥通道叠加回音,
他的嘴巴闭合,呼吸留下两瓣脚印。
对语言的信任呵!一句句总爱看成鱼钩、慢性治疗丸,
无畏的沉默旁也放着无畏的流食袋和执行单。
虚掩之门正摄取房间的尽头,他尝试
转动钥匙,只一次便心灰意冷。人们
从茶杯棉底和图片上开始摸索悼念词,
指甲密集出他年轻的陌生感,
“嘡啷”——人们的视线竟也在卫星与窗户之间
终于绊倒他。
一件饰品绑在他身上,没有人争夺;
一团烂泥生长出边界,没有人设碑。
巨大的时刻谛视那黑色饰品,
在刺眼又逼真的太阳下修复出一个细节:
“重生。”
重生是他最珍藏的死亡。
3.
别人最喜欢叫它什么名字,经常这样吗?
电子幕上列出:
“每过两分钟,世上就有一个孩子因…死亡。”
十二月飞来一只鸟,它的心脏清晰如它的羽毛
他见得鸟目里宝石般的勒痕。
一棵发着低烧的树向顶枝低抛了所有靴子
和他最后行动的打算。
低价酒精、玻璃剑、监视器和即将入鼻的一根塑料管
赠送同一本说明书,它们刚露出烫金封面
他却因过度注视它们的野蛮而被晒烫。
紧接着他开始呕吐,车轮旋转起来
在那鸟目中也开始显现四枚花朵的中心伤疤。
4.
一位押着半车石头和半车石灰的妇人愤怒过吗?
祝福语和耐磨的把手从她身体里挖出血,
却挖不出急需的火焰,以及一副墨镜。
每当那种太阳在这时袭击他,像一层灰袭击另一层:
比列车呼啸更正经
比公共浴室的浴篮更像挡箭牌
比木制某人塑像更得意于对它的私藏
他的胡须常在此时茂密,使它的主人收获美满。
路过世间所有显眼的集合,眩晕整体
成为规范。
铲地者和鞋绳,红衣女孩和夜
在一根烧坏电线柱下会聚,
救透了他的病。
5.
“你弄低了永恒的脸,世界一件事也不肯做
攥着未来的每一句话。”
返回到正常的生活床上,
正常的光线如他的母舌,一台新型的翻译器
敌人已不存在,敌人睡在他的身旁。
八点,五月在今天撤离出他的脸,
路人或万物平静如刺客,
他既是同谋亦担心受怕。
所有答案在白天伸出困意,
答案在他的拖拽下才涌动裂缝,
那裂缝由于重复而古老,像根避难的神经触。
他决定给裂缝戴上盔甲,在昨天
地铁里有人朝天空望去,一幅小心翼翼的画上
一个人跳进了一处褶皱。
你说你还是爱写诗。





谢谢你认为我这么失败,以此献给一年后的二十岁。
————————
文/李句演
编辑/李句演
图片/李句演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