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铺着人字形砖的大道拐向不平的小路,这小路也不过十几米的长度。斜斜地延伸过去,尽头是一所爬满瓜蒌秧的小四合院。
我似乎无数次经过这里。
我确定是无数次经过这里。
我知道瓜蒌是刘姥爷所种。这个老头,向来喜欢种植各式各样的花木,他的小院里,有青皮粉白粒的冰糖石榴,有甜到齁人的黑皮葡萄,有一指长的大枸杞,有姹紫嫣红的大丽花,有极美却有毒的柳叶桃……林林总总栽满了整个小院。瓜蒌爬了朝东的一面墙。大院里的人说,刘姥爷会拣些死猫死老鼠埋在花木下,吃了肉的果子长得更甜,花开得更艳。
刘姥爷待植物向来关爱有加,时常松土施肥,出门遇到心仪的花木,必得求种子或掐枝回来栽种。到冬日,早早用塑料布罩住保温。待孙男嫡女倒不上心,他们来就来,走就走,无所谓。我们有时跟着他的外孙女儿去小院玩,他也不说烦,只是不理我们,拿把小花锄细细地松着土。
刘姥娘是他的后妻,前刘姥娘早已去世多年。他待老伴不甚热情,似乎所有的爱全给了那一院花木。也不知是花木吸了他的精气神,还是反之。
他时常在小院的大门下坐着躺椅,摇着蒲扇。有时天已经快黑,他还在那儿,偎在躺椅里,眼睛定定地看着爬墙的瓜蒌,每逢这个时候,我都以为他是死了。心里毛毛的,快步走过去。再回来时,人已经不见,一晚上不踏实,生怕从他家方向传来令人恐惧的哭声。第二天又见他在浇花木,方放下心来。可下一次还会这样认为。
现在小院大门紧闭,瓜蒌像长疯一样,从一面墙延伸到四面墙,密密地遮住墙面,使得大门像是留了长长的刘海儿,遮得看不见眼睛。数百上千个瓜蒌在一层层的叶子中探出来,嫩的发青,中的发白,老的发黄,还有些已经熟透掉落地上,皮壳干硬,透过碎掉的壳可以看到一排排黑色的籽,这让我产生不好的联想——比如我曾在大院后的杂草地上见过一个死掉不知道多久的狗的脑壳,皮肉腐烂殆尽,只余些散碎的毛和黑洞洞的眼眶,以及永远呲着的尖牙,即使死了,还保持着随时可能咬人的姿态。
我莫名地对那些碎掉的瓜蒌产生恐惧感,可又忍不住想推开院门看看,那些石榴、葡萄、大枸杞是不是像瓜蒌长得一样疯。
门没锁,灰扑扑的多年没有油漆过,在迈入小院的那一刻,我没喊刘姥爷,我感觉他似乎在,又好像没在。石榴、葡萄、大枸杞没有了,也没看到大丽花和柳叶桃,满院的荒草,葡萄架上匍匐的是瓜蒌,无数个果实垂吊着。
堂屋的门窗开着,我向里眺望。只望了一眼,就让我生出了无限的后悔。门窗里面空无一物,既没有任何家具和物品,也没有墙壁,只是一片深遂的黑暗,看不到尽头的黑暗。外面是晴空万里,但阳光照不进这个房间,拿这黑暗没有一点办法,似乎是要通向另一个世界。我心生疑惑和惧意,却忍不住再往里看,那黑暗在涌动着,仿佛要溢出窗来,耳侧隐隐有风声。
我本能地向后退去,可是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我的后背。
那是一棵高可参天的大松树,看上去足有几十到上百年的树龄,树冠巨大,遮天蔽日,散发着浓浓的松香味。
以前从没有这棵树的存在。
刚才我进来时,它也没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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