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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艺术所主宰的时间

世界是艺术所主宰的时间

作者: 小洛与鞋带 | 来源:发表于2023-12-12 13:25 被阅读0次

    在传记中,马塞尔说:“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当他拥有幸福的时候。”这是小说家而非哲学家的观点:个别与普遍之间的对立冲突支撑着他全部作品的思想骨架。他也使用拉比耶的《哲学教程》,对其中关于艺术和时间的论述格外留心:“艺术是时间的主宰:因为艺术使已流逝的时间和尚未流逝的未来成为当前……艺术能使自身的创造摆脱时间的法则,因为艺术一旦选定某人生命中的一个时刻予以再现,就会使它永恒……大自然在其造物的此处或彼处造就了某种程度的美,从而把某种神性语言中的简单词汇教给艺术家,大自然虽知晓这门语言的奥秘,但它不会直接讲出来,而要由艺术家努力领悟这门语言,写出……关于美的诗篇。”拉比耶对回忆也有长篇论述, 强调理念与感觉的相互关联:“意识的每个觉醒状态,都能从与第一印象相似的某种印象中找到直接原因。”

    马塞尔的世界是一个错综复杂、充满变数的记忆世界,主人公试图通过回忆的方式重新捕捉过去的时刻,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发现隐藏在平凡日常之下的心灵,但他意识到记忆既多变,又经常不可靠。

    小说的主题之一正是时间的流逝和记忆的不稳定性。记忆永远在变化,它的呈现与重现方式和心灵状态、情感、经验都有关系,记忆不是客观记录的静态库存,而是在主观心灵中经历过滤和变化的动态过程是在内心深处通过情感和感觉的再现而得到的。

    普鲁斯特想力图表明,时间无法被重新找回,只能通过记忆的片段和瞬间再现。这种失落并非简单的时间流逝,而是在记忆中的丧失和回忆的不完整,原因在于记忆总是不稳定的,而与此对应,心灵只有那种瞬间的体验,时间的流逝使得人们需要依赖艺术来保留和传达那些瞬息即逝的美。

    首先,心理状态对于记忆具有颠覆性作用。无论是当时的内心挣扎、矛盾情感,还是回忆时的情境,都将重塑对过去的回忆和理解,构建一个动态的心理图景使我们深入感知到记忆如何受到个体情感和心理变迁的支配。

    ·诺普瓦先生答应替我说好话,把我引荐给斯万夫人和吉尔贝特,因为那时我正无法自拔地希望每天都能见到她。他这样“突然使我感到无比亲切,我难以克制自己,真想去亲吻他那柔软的双手,他的手洁白、起皱,仿佛在水中浸泡时间过长。我几乎做出这个动作,并以为只有我一人觉察。”

    我们通常把自己看得过高,对于别人的言行很难作出准确的判断,因此倾向于无限夸大,以为别人一定不会注意到自己,更不会留在记忆中。这就像罪犯被审讯时经常改口,以为只要警察无法核实、记不清楚、思维混乱,就没法定自己的罪。萨列里阴谋陷害莫扎特的时候,以为自己的手段足够高明,因为就连国王、贵族、所有的人都相信他说的话,他有足够的理由认为在无限远的未来,自己将作为伟大的作曲家留名于世,而莫扎特将永远翻不了身。但是人类的记忆具有筛选机制,莫扎特天才般的乐曲为人们所爱慕、敬仰、迷醉,而如果不看他的传记,甚至没有人会想起萨列里是谁。

    几年后,有人对我说德·诺普瓦先生提起那次晚宴,说他当时“发现我想要吻他的手”,我听了不仅面红耳赤,而且清楚地看到,“分心和专心、记忆和遗忘,在人的思想中所占的比例出乎意料”。

    其次,个体的心理状态会对记忆产生深刻的影响。在不同的情感状态下,对同一事件的理解和感知可能会截然不同,从而导致记忆的变化。这与他所描述的内心世界的复杂性有关,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情感和心理体验,这些因素在回忆时会产生巨大的影响。

    为使时间的流逝能被感知,小说家们只得把指针疯狂地转动,让读者在两分钟内跨越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的时间。在一页的开头,我们离开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情人,但到下一页的结尾,我们再次见到他时已是八十岁的老翁,正在一所养老院的院子里艰难地进行每日的散步,别人对他说话,他几乎不作回答,过去的事他已忘记。我父亲说他已不是孩子,他的兴趣已不会改变之类的话,使我突然见到时间中的自我,并感到十分难受,就像我虽然还不是记忆衰退的老人,却已是作品中的那种主人公,作者在书的末尾谈起他们,用的是特别残忍的冷漠语调:他离开乡下的时候越来越少。他最终定居乡间,等等。

    第三,记忆自身的机制在于,刻意地回忆往往很难达到目的——就像突然遇到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名字,然而偶然的因素——声音、味道、不相关的话、另一个陌生人的眉毛——反而能够触发它,让记忆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倾泻。

    我和吉尔贝特分手后,在巴尔贝克,我听到陌生人说“邮电部部长办公厅主任这家人”,毫不相干的一句话却让我痛苦,因为我从未想起,吉尔贝特曾经和她父亲谈论过“邮电部部长办公厅主人这家人”。

    “爱情的回忆并非是记忆的普遍规律的例外,而记忆的规律则受到更为普遍的习惯的规律制约。习惯的规律能使任何事物衰退,所以能使我们一清二楚地回忆起一个人的事,恰恰是我们已经忘记的事(此事微不足道,所以我们让它保存全部力量)。因此,我们记忆的最优秀部分是在我们之外,在夹带雨水的微风之中,在一个房间的霉味中或在第一次生火的气味中,在我们能找到我们自身之物的地方都有,但这种自身之物,我们的智力因不去使用而并不重视,这是过去的最后存储,也是最佳存储,在我们仿佛已欲哭无泪之时,这种存储还能使我们哭泣。是在我们之外?不如说是在我们之中,但避开我们自己的目光,处于或长或短的遗忘之中。唯有依靠这种遗忘,我们才能不时找到过去的自我,像过去的自我那样对待一些事物,并重新感到痛苦,因为我们不再是我们,而是过去的自我,这种自我所爱之人,现在对我们来说已无足轻重。通常的记忆如光天化日一般,使过去的形象逐渐黯然失色、销声匿迹,最后荡然无存,我们再也无法找到过去。或者确切地说,我们再也找不到这种自我,假如几个字(如“邮电部部长办公厅主任”)没有被细心地封存在遗忘之中,这就像一本书如果没有存放在巴黎国立图书馆里,就有可能无法找到。”

    初春的农田仍显得贫瘠,因为还没有到幼苗翻绿的时候,无论什么人看到都不会有特殊的感觉。一个初入社会的男孩乘车返乡,偶然间看到一片农田,他并没有刻意想要发现什么,只是像所有人一样,在旅行中,眼睛总要有所安放。但是这片农田紧挨着公路,每隔几米就有一个草垛,一块一块的田地被垄沟分割着,这似曾相识的场景立即启动了他记忆的阀门。曾经,他和相恋的女友在初春的寒风中散步,正是沿着一条永无止尽的公路,正是不久就坐在有垄沟的田边,低语,互诉衷肠。四月的风刮得脸生疼,沉默中他拼命搜索没有说出口的爱意话语,最后粗鲁地想到索取人生中第一个吻,但女孩扭过头去。他笑了笑,安慰自己,这也没什么。拉布吕耶尔说:“跟自己喜爱的人待在一起就已足够;遐想,跟他们说话,想念他们,想到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但在他们身边,这些全都一样。”

    那些场景仿佛近在眼前,他想到不久他们就起身,沿着公路回到学校,神情欢快,甚至在进校门前还拉着手,仿佛各自都得到了那个还未发生的吻,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既甜蜜又美好。而这一切都与那片贫瘠的农田紧紧联系着,深藏在心灵的深处,深到他从来没想到过,就像忙于工作的人们几乎没有发现在平常的生活之外,还有一个更真实、更本真的自我。

    最后,时间的流逝和个体的成长总是不停地对记忆进行塑造。人们在生命中的不同阶段,对于同一段经历的解读和重要性会随之改变。这种时间维度的变化使得记忆变得更为复杂,而非简单的历史记录。普鲁斯特在第四卷《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第一章留出很大的篇幅赋予“心灵的间歇”。

    梅特林克论及心灵时说道:“这器官我们用来享受生活,并把它跟我们自身联系在一起,可以说这器官的功能是间歇性的,我们自我的存在如不是在痛苦之中,只是一系列永久的出发和归来。”普鲁斯特表达的意思与此相近。他把心灵的间歇跟记忆的紊乱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跟记忆的恢复和意外的无意识回忆联系起来。这是痛苦的记忆恢复,永远不会因艺术而升华,因此跟愉悦的记忆恢复不同,后者在小说结尾因“永恒的爱”的艺术观而超凡脱俗。

    马塞尔第二次去巴尔贝克,住在同一家旅馆。就在他弯腰准备脱鞋,刚触碰到扣子的时候,“泪水如泉水般涌出”。他想起第一次和外婆在那个房间,她帮自己脱鞋,想到外婆那张“温柔、担心和失望的脸”。我知道自己曾经“薄情、自私而又冷酷”,“看到她生病觉得是平常的事情,对她的记忆,只是处于潜在状态”。但是我终于发现“我只是这样一个人,想躲藏在外婆的怀里,用亲吻消除她痛苦的痕迹”。当我终于意识到外婆永远不会来到我身边,我永远失去了她时,“我的心膨胀得几乎要破裂”。因为“伟人的天才,自创世以来存在的一切天才,在我外婆看来还不如我一个小小的缺点”;因为我总是夸大自己的痛苦,使她感到难受;因为在圣卢给她拍照的那天,“她戴上宽边的帽子,在明暗适中的光线下,摆出卖弄风情的姿势,显得幼稚,近于可笑,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不耐烦地低声说了几句尖刻的讽刺活,我感到她的脸显得紧张,说明我的话她已听到,并使她受到伤害”,她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只想给我留下一张有趣的照片,“而现在,我因这些话感到难受,因为我已不能用无数亲吻来安慰她”。

    于是我们知道,“记忆的紊乱跟心灵的间歇有关。也许我们的身体,在我们看来像一只器皿,用来存放我们的灵性,并使我们认为,我们内心的所有财富、我们过去的欢乐以及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永远为我们所拥有。认为它们会消失或重现,也许同样是错误的。不管怎样,如果它们留在我们身上,大部分时间也是在一个陌生的区域,对我们毫无用处,在那里,即使最常用的财富也会受到另一种记忆抑制,这种记忆决不允许它们在意识中同时出现。但是,如果保存它们的感觉区域被重新控制,它们就具有同样的能力,可以逐出跟它们不相容的所有东西,只在我们身上安置对它们有过感受的自我。”

    因此看到马塞尔回忆外婆,我就不禁想到自己的母亲,想到永远不能像曾经住校放假回家一样,一进门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亲吻她的面颊;想到她光洁的面容,温柔的目光,对我倚靠着厨房门懒散站相的嗔怪;想到母亲如贝雅特里齐一般高贵的品性,永不亏欠别人,待人和善,视原则如城墙一般不可破坏。同时想到刚出锅的馍馍将只能在记忆中散发出小麦的独特香味,光滑,温软,带着故乡甜蜜的热气,而除此以外无论哪里买的、谁人做的馍馍都比不上,因为它们与我的心灵毫不相关,因为记忆的紊乱只在母亲那里发挥作用。

    因此尽管柏拉图“灵魂不死”的论证并不能说严密,只是用一种类比的方法——相反的事物总是相互转化,大的变成小的,小的变成大的,因为小的先前可能是大的。同样出生和死亡也相互转化,在转化过程中,总有不变的东西。大概如此——,但我坚定地相信这一点。因为对我来说,仅仅一个理由就足够,那就是相信母亲仍然活着,通过我的血液、我的目光、我的精神、我心灵的持守,我对儿子所说的话……母亲的灵魂延续着,并将一直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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