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鞘

作者: 清明欲雨 | 来源:发表于2018-03-20 21:55 被阅读0次

        秀才太老了,老到人们都忘了,他曾经是一个剑客。

        老去的秀才和老伴在城外的官道旁搭了一间草屋,随便卖点黄酒香干度日。酒是自家酿的,偶尔还泛着沙土。香干的味道有时过淡,有时过咸。老伴弄了一辈子,也把握不好分寸。好在,来的食客也都是些苦哈哈,只是图个便宜,没谁计较什么。

        老秀才每日只是搬一张长椅,提一壶黄酒,坐在店门口就着香干,看着官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自饮自酌。偶尔回头看看老伴在后厨忙活。后厨的柴堆后面,有一块破旧的牌匾,匾上“至圣元年”四个小字冒出了柴堆,余下的字躲在了柴堆后。老秀才嘿嘿一笑。

      “至圣元年”,天下太平,已经足足有了三十个年头。

        “老秀才,又傻乐呢?”一件油光满面的衣衫跨进门,顺口调笑了老秀才一句,“昨儿让你给我家主子写的对子,写好了没?”

        “好了好了。”老秀才慌不迭地应着,“四爷您稍坐。”老秀才转身跑向后厨。

        四爷略嫌恶地看了看店里的几条破凳,鼻腔里憋出一个“哼”,没动身。

        老秀才从后厨捧出一叠字,腋下还加了壶黄酒,把裱好的字在四爷面前打开:“‘青云平渡千峰立,紫日初生四海平’,四爷您老觉得如何?”

        四爷皱眉,又不好意思说不懂,拖着嗓子:“我说老秀才啊,老爷千叮万嘱一定要你的字,你就给他这么个玩意儿?”

        老秀才讪讪一笑,把这幅收起来,又换了一副:“‘生意兴隆同四海,财源广进达三江’,四爷这幅呢?”随后递过黄酒,“四爷,老头子学问太浅,您,见谅则个?”

        四爷看到对子眼睛一亮,又不好表现太过,装模作样嗯了一声,接过黄酒闻了闻,随后往地上一摔:“什么玩意?”一手扯过老秀才手里的对子,扬长而去。

        老秀才无奈一笑,拦住提着菜刀从后厨风风火火赶出来的老板娘,转身将地上的碎坛收拾干净,对店里唯一一个客人陪笑:“对不住对不住,扰您清净了。”

        那客人也是须发皆白,听老秀才这么说,忙起身,拱手,恭敬道:“莫侠万万不要客气,我等能有今日,全仰仗您老人家洪福。只是……”客人略有些犹豫,“只是您好歹也是御赐的‘剑定乾坤’,大隐隐于市,这我辈理解,可真就甘心任这等小人欺负?”

        老秀才拍了拍老伴的肩膀。夫人似乎一肚子气没地方撒,瞪了一眼客人,扭头风风火火走进了后厨。老秀才看着老伴的背影无奈一笑,给客人斟了杯酒:“尽皆往事,莫提莫提。‘剑定乾坤’终究只是虚妄,远不如自家酿的酒香,客人您尝尝?”

        客人的眼神充满着无奈,陪老秀才坐下:“莫侠,天下承平日久,人心不古。乡绅豪强贪图享乐,剥削百姓日紧一日,这世道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别的不谈,淮安王近年来屯粮积草,所某着甚大。当年您夜闯王帐,一剑击退了号称‘剑无遗颅’的第一剑客,迫使西北王撤兵,得天下三十年的太平。而今,真甘心看自己一世辛劳付诸东流?”

        老秀才不答,他的眼光看向官道,变得深邃而悠远。

        淮安王的大旗在城外十里处停下。十万甲兵如铁甲洪流,在日色下静默。兵戈反射的阳光刺得城墙上的守备睁不开眼睛。城宰在城楼上缩着头远远看了一眼,几乎瘫软在地上。这座城是淮安王北上的第一座城,淮安王士气所积,势在必得。城宰的脑中只想要逃。

        “大王,何时发兵?”一旁的将军问淮安王。

        “唔……”淮安王远远盯着城门外官道上的破草屋,皱眉不语。破草屋前新立了一个旗杆,旗杆上“安然酒长”四个莫名大字迎风招展。

        将军所有所思。

        入夜,五十名死士暗暗摸近草屋。为首一人正要将旗帜斩下,草屋忽然门户大开。老秀才左手持着一直毛笔,右手拿着一柄剑鞘,正在桌前写着什么。他的身影隐在灯下,声音不沉不响:“三十年了,难得淮安王如此记惦。”

        死士互相看了一眼,为首一人鼓足勇气,一刀劈向老秀才。老秀才急退,勉强闪过这一刀,身形竟似初学武艺之人般笨拙。死士一刀批碎了老秀才之前坐的长凳,愣了一愣,眼带嘲讽,又是一刀劈向老秀才。

        “死老太婆,你是想着人家把你家老头子砍死,好再找别的小老头么?”老秀才大嚷。

        屋内泛起了寒光,死士的身躯轰然倒下。老伴手持一柄生锈的铁剑,背向站在老秀才身前,身姿气度如仙人,语调森冷如霜雪:“你再说一遍?”

        老秀才嘿嘿一笑,尚未作答。老伴纵身一跃,身形如虹,闯出了屋门。老秀才重新拉过一张破椅,倒了杯黄酒,看向门外。

        一杯酒喝完,屋外只剩下一名死士。那死士看着锈剑破空而来,自知无幸,索性扔下刀闭目待死。老秀才急奔向前,递出剑鞘。老伴的势如破竹的一剑就这么生生被他收入鞘中。“可以了。”老秀才对老伴温言。

        “三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说的。”老伴看向他的眼神竟分外的温柔。

        老秀才拍了拍呆住的死士肩膀,递给他一封信,一壶黄酒,笑道:“回去给你家大王。我老伴的剑没开锋,把跟你同来人也带回去。”老秀才指了指草屋后的牛车,“年纪大了,就不帮你搬了。”

        死士茫然点了点头,一个个扛起伙伴的身躯,放在车上。躺在车上的四十九人,每人均是浑身完好,只脖颈处有一道红印。

        淮安王在王帐中惊醒,看着屋外牛车上的四十九人,接过信和黄酒的双手微微颤抖。他缓缓坐下,恭敬地将黄酒摆在桌上,擦了擦汗,展开信:

        “余一介书生,位卑不敢忘国。卅年前西北王乱,余不忍看苍生疾苦,夜访王帐,许天下三十年太平。余向死而生,偶得归鞘之技,生平虽只收得拙荆一人之剑,已是生平快事。自古兵者为凶器,六合可扫,归鞘不易。望大王恻隐天下百姓流离之苦。安然方得久长。莫识敬上。”

        西北王的军队悄悄退了。朝廷削蕃的诏书不久下达。四海不算太平,好在百姓的日子还过得下去。草屋外下起了春雨,屋内没什么客人。老秀才坐在破凳上倚着门,老伴走上前来,给他披了件衣衫。老秀才看着雨幕下远处连绵的青山,忽然笑着看向老伴,轻声问:“小凤,我的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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