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人生这条路，在起初作出选择以后就注定带来宿命般的苦痛。人世间，没有哪条路是能让人真正感觉到如我们起初所想象的美好。唯有不断地去调适，去改变，直至能使我们的身心都得以安顿好为止。

        譬如我的弟弟，本是一个有学习天赋的青年，高中时偏偏选择了青涩懵懂的恋情，以致高考与大学失之交臂。高中后就混迹江湖，起初在广州一家小工厂勤勤恳恳打工，倒也颇受老板赏识，眼见事业就要扶摇直上，家中继父却突然罹患绝症，弟弟不得不回家悉心照顾继父，直到继父离开人世。而后的一段日子他本想重新回到外面的城市打拼，但因考虑母亲一人在家孤苦伶仃，于是便先我娶妻生子，留守家中。在家的这些年安逸的乡村生活几乎将他内心的斗志消磨殆尽。他选择了司机作为营生职业，然而接二连三的交通意外，让他换了一个又一个老板。加之过去一年为了偿还建房欠下的债务，他像我的继父那样，被生活的风暴打击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也渐渐染上吸烟，喝酒等恶习，虽然要比我的继父有节制，但未免也让人忧心，作为长兄的我偏偏又爱莫能助。几次劝他再次出去外面打工，可是此时的他面对抉择，或许没有人比他内心更纠结了。今天的处境已然让他成为了一个不似当年的那个有着美好憧憬，相信只要努力付出必然有回报的初生牛犊了。历经了这些年来的挫折打击，他感到迷茫恐惧，究竟该如何重拾自己人生的河山？他一直在内心苦痛地挣扎，但愿他能顺利迈过今日的坎，重新理清头绪，站在生命的制高点来审视生活，选择一条更加有生活质量和生命品质的人生道路。

       譬如我的二舅，二十出头就和同村同学到深圳特区闯荡，那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1994年的特区也如同那时的他们——年青，有活力，到处都充满着改变命运的机遇。然而，命运又偏偏开了个老套的玩笑。那年初夏，我父亲猝然去世的噩耗，把六百公里外正摩拳擦掌一心想着改变命运的二舅召唤了回来。那时考虑着我们孤儿寡母，上老下小，家里没有主心骨，放不下心，于是二舅决定选择放弃外面打拼的机会，脱下白衬衫，和大舅毅然扛起锄头，挑起簸箕，凭借愚公移山的精神，开山劈荒，筚路蓝缕，开拓了今天上千亩的果园，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果农。然而，这个时代，果农，尤其是作坊式的小果农注定是发不了财的！我从小见证着他们的艰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六十天是围着果园忙活。从栽下幼苗开始，总有锄不尽的杂草，施不完的肥，灌不够的水，打不够的药，到了花期还要授粉，遴选果子，一年辛苦就为了一次的收成，年年果子价格不一，遇到年成好，可以把过去一年的成本收回还有结余备家里开销，若是遇到年成不好，能收回成本那真得谢天谢地了！尽管这样不幸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但我却极少看见舅舅们悲观灰心的时候，他们似乎把自己人生的意义和价值都寄托于这片用他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浇灌的果园。他们从年轻力壮干到如今将近知天命之年。他们最后选择农村农民，尽管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条发不了财的道路，事实也如此，但他们却一如既往，死心塌地地坚持做下来。他们是我心中最了不起的英雄。然而，当面对舅舅一家还住着破败不堪的老房子时，我又不禁悲从中来，乃至怀疑当初如果他选择留在深圳继续打拼，那么现在就不至于面临资金不足而房子建到一半就搁置的无奈了吧！如果当初选择继续留在深圳，那么二舅至少可以像他的同学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在村里建起一栋别墅洋房了吧。但如果当初他继续远离家乡，没有了他当初牺牲了前程换来的庇护，年幼的我们又将流落到何方？想到此，我心头的愧怍感更加深重。世事总是让人无奈，我们这个家承受了太多生离死别，在大难面前，老天总是让我最至爱的亲人作出无奈的选择，从此让他们走上一条无比艰辛的人生道路。

         而比起前者，我的选择却似乎是成就在他们牺牲基础上的逃逸。他们当初本来有跳出农村这座围城的机会，但他们迫于整个家庭的考虑，选择留在农村,血拼出一条足于维持整一家老小生计的活路，或者说他们选择留在了农村，继续守护着真正意义上的家乡。

        而我呢，在家呆了整整二十八年，从出生到大学毕业，乃至头三年的工作都是在家乡。按情按理，我无论如何都应该会像弟弟舅舅他们那样把根扎下来了吧！命运似乎不愿意这么顺理成章安排一个人的旅程。于是我便成了他手里的布偶，它把我拎出了我早已生活习惯了的那座城，而到了另一座陌生的"城"，把过去二十八年来的骨肉至亲也疏远到三百多公里之外了。当然，这不完全是命运的错，还有我自己主观的选择！

       我选择的生活，也并没有如我当初决定离开家时想象的那么完美，然而，比起前者，或许要少一些生活的艰辛吧！我本应该知足了，但我并不常乐！为何我常在午夜难眠，只因为，在那令我魂牵梦绕的家里，还有他们因为选择坚守家园而至今仍然挣扎在贫穷的生活泥淖里。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甚至干脆装聋作盲，躲在他乡，任由焦虑迷茫无助折腾家那边的人，我的眼睛虽然逃得了暂时的无视，但我的心却逃不过沉重的愧怍。

       人生一路，多少身不由己的抉择，到头来成了每个人的宿命。为何，我们的命运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近！只因为，我们都只是生活浪尖的一粒沙粒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