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坐在对面,对着一只掉了几块瓷、活像癞疤痕的青绿碗,右手拿着小勺挖了煮着南瓜、红豆、玉米的粥往嘴里送,他许是老了,那碗到嘴的距离随这年月的增加仿佛也开始变得像鸿沟——经那长了许多骨刺,和因痛风而留下了疙瘩的手,哆哆嗦嗦送到嘴里,一勺米已经洒了大半。
他的嘴仿佛也变得僵硬了,上唇瑟缩地张着,高出了碗沿,那黄色的本不粘稠的粥顺着嘴角流下来,到衣襟,濡湿了偌大一片。她那自己辛苦洗的万分干净的衣服、那擦了十来遍的反着褐色的光的桌子,被他糟成脏得不像样子,她开始隐隐地生气了,她气他颤颤巍巍的样子,她气他邋里邋遢的吃相,她其他如此老态龙钟不堪入眼:谁能料到四十年岁月把人变成这样脓胞——他二十六岁时穿着军装,鼻梁挺直,下巴微扬的照片还端端正正的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是谁说来着,说他年轻时候像电影明星王新刚啊!可是看看现在坐在他眼前的人,头秃了大半,眼皮耷拉着,眼珠,尤其是那眼珠已经浑浊不堪,背佝偻地已然是一个陀螺……她的脸色越发地难看了!
他看到她脸沉下来,他对这种情形已经渐渐由不解到尴尬再到愤怒啊,是的,那就是愤怒,她怎么能用如此鄙薄的眼神对着自己,可是这还竟不至于麻木:他将左手抬到桌子上把着碗——因为她向来鄙视那些吃饭不把着碗的人,那些全是些没有教养的,可是她那青的脸色并没有因他这个艰难的动作而趋于和缓,甚至啊,她还用眼角晙了他一眼,他于她竟只是斜斜地一扫,若草芥,若尘埃。这一来,他显然是有些惊惶了,他不知道这一次,又是出了什么错。虽然,他上完厕所总是记得关门,出门的时候也提醒自己将拖鞋摆得整齐,走路蹑手蹑脚,拖地,好吧,最近他不拖了,因为总是不能尽着她的要求——竖着拖,她嫌他没方法,横着拖,她嫌不干净,可是拖地又有什么方法秘诀可言呢?不是一切,吃饭,穿衣,走路都样样般般地遵着她的指示的吗,他愈来愈觉得今年来的情形,是如此地捉襟见肘,是如履薄冰,是忐忑不安:因为她的态度不仅仅影响到他的心情,已经影响到他的生存——她生气的时候,他是吃不上饭的,他这几十年来从来没碰过锅碗瓢盆,从没操心过柴米油盐,一日三餐于他是自然而必然的,仿佛他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就应该有一碗饭摆在面前,虽然他并不关心这是美味佳肴还是粗茶淡饭,不关心它是酸辣咸甜,不关心它是冷是热,是几天前剩下的还是当天新煮的。
可是她终至于没有表情,就呆呆地坐着,到太阳已经收了最后一丝光线,到天色啊沉得分不清屋里的桌椅板凳,到自己也觉得那无边的寂静已经来临了,这沉闷的昏暗的一天终止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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