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低价解防沉迷 | 来源:发表于2022-02-19 04:53 被阅读0次

           镜子里的女人是美的。

      我知道。

      她的脸颊饱满,她的下巴尖翘,她的杏眼明睐,她的朱唇盈盈,她的鼻小巧而高挺,她的美迤隽而柔美。她是个美人。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浅浅露出笑容。

      我总觉得孤芳自赏是个不错的词,因为它足够适合我。我最喜欢做的就是一个人坐在家中镜前,看着镜中美丽的脸庞浮现各种表情,或是明艳,或是妩媚,或是甜美。我爱惨了我的脸,因为不论什么在他人脸上显得丑陋无比的表情,用这张脸做,都美的带着韵味。于是,我常常一坐就是半晌,一看就是几时。

      因此当我站在玲的面前时,我已经迟到了近一个小时了。

      玲约莫也是习惯了我的姗姗来迟,她身姿矫健地从树荫下的长椅上一跃而起,将手里喝完的奶茶投掷进一旁的垃圾箱中,我看见她手机上某位男明星的照片一闪而过。

      “真见鬼。”她大声抱怨着,双手叉在胸前绕着我踱起步来,“你今天的妆蛮耗精力的啊。我都延迟半小时来了,结果你还能再迟个半小时,再有下次就要绝交三分钟了!”

      玲是纵着我的,或许这也应证了人们口中的友情是真实存在的吧。但我仍然认为人与人之间交织纵横的利益才是一切关系的基础。当然了,这都是不妨碍我和玲的好关系的。

      我自然而然地挽上她的手臂,讨好似地用头蹭了蹭她的肩:“中饭我请啦,一顿不够的话晚饭也我请客哦。”

      “啊,这样啊,”她拖了拖尾音,斜着眼扫了我一眼,缓缓地把手从我怀中抽了出来,“勉为其难原谅你了。

           我和玲认识了很多年了。

      早的时候,我还是美而不自知的。小时候的女娃娃,似乎都如出一辙的玉雪可爱,到了小学终于开始有了分别。那时我也不觉得自己好看,没有多少身为美人的讲究,在学校里和玩伴们疯玩瞎闹,灰头土脸。但美这东西,嚯,可真玄乎得厉害,当它要探头时,什么东西也挡不得。于是当被清洗的干干净净换上新衣服的我被妈妈提溜到七大姑八大姨面前时,他们无不例外地露出了奇异的表情——眯着眼,咧开嘴,又要再抑扬顿挫地同妈妈讲:“闺女长得真俊,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妈妈便也笑得合不上嘴,只一味地拍着我的肩,一刻不停地说着:“哪有,哪有。”从那时我便开始知道,我长的好看。但值得一提,仅管他们为我“灵气十足的俊”而“喝彩”,递来的红包也永远不会厚上几分。

      当我开始意识到我得天独厚的美貌之后,我就有了所谓美人的矜持,我开始常常穿裙子,我开始扎特别而又美丽的头发,我开始拒绝会让我看起来狼狈的活动。我像是最在意自己娇贵矜雅羽毛的天鹅,永远抬着优雅的脖颈,蔑视着一切粗俗无知的同龄人。

      事实也证明,我的一切认识都处于正轨。

      据我观察,小学被男生们揪辫子次数最多的人是我,初中最早被别人表白的人是我,高中被暗恋次数最多的人也是我。

      至于玲,她是在儿时曾一起灰头土脸的玩伴,是小学时挥着拳头赶跑揪我头发的人的骑士,是初中被别人请求帮递情书的工具人,也是在我高中被拦下并被递上一束玫瑰的见证者。总而言之,她是我从小到大的闺蜜,也是专属于我的背景板。

      “中午要吃火锅哦!”玲走在我的身旁,永远笑得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我点了点头:“那么晚上?”

      “烧烤烧烤!”

      我决定今晚面膜敷得再厚一些。

      “我得先去趟厕所,梅。”玲突然回过头来,神色有几分严肃,“事实证明不要一口气喝掉大杯的奶茶。”

      “不能去火锅店的洗手间吗?”我问玲。

      她胡乱地摇头,压低了声音:“不行不行,我突然好急,感觉快憋不住啦!”

      “那怎么办?附近哪儿有厕所呢?”我往四周望,这儿是一个商业街,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找到指向洗手间的路标的。

      玲突然伸手拉了一下路过的女人。

      “美女姐姐,请问你知道厕所在哪儿吗?”女人一指,玲便飞奔而去,一句不甚清晰的“在这儿等我”飘散开去。这一切都发生在我仍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于是我只得独自站在原地,替玲向那个女人说了谢谢。

      玲是油嘴滑舌惯了的,什么“帅哥”,“美女”,“小可爱”张口就来,我却也不会不自在,因为她对我的称呼我都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可眼前的女人,完全与美是搭不上关系的,甚至于只是用普通来形容她都是她的高攀。她的脸圆而大。眼皮呆滞地耷拉下看不出眼睛的形状,浓重的眼袋和黑烟圈几乎占去半张脸,唇上满是苍白干涩的死皮,长发是干枯的黄。她的脸几乎是长在痘痘和麻子上的!

      女人应该是感受到了我几乎无礼的打量,她低下头匆匆离去,我看着她仓惶的背影,突然惊觉那不是人,而是一只自卑。

      仅仅是想到我与这个女人被同一个人同称为“美女”,就让我通体恶寒起来。

      “你在看什么啊?”玲的手在我面前用力地挥了两下,我回过神来看着她,几乎是惊恐地质问她:“你怎么叫这样的人为美女?”

      也许是我的神态吓到了玲,玲瞪大了双眼,仿佛是从唇缝中强行地挤出声音来作答:“这不是……人际交往法则吗?……女的都叫美女,男的都叫帅哥的。也就……算是礼貌性问候?”

      我猛地呼出一口气来,却又因为一个悚然的念头再度提起心——会不会,他们对我的称呼,也仅仅只是一个礼貌用词?

      好在我很快明白,这是绝无可能的,我又回想起镜子里的那个我来。

      我是真正的美人。

      毋庸置疑。

          “梅,你咋啦?”玲探了探头,小心翼翼地问我,我只摆了摆手,息事宁人般地说着:“我只是太惊讶啦,没事没事。”

      闹剧到此为止,似乎没有任何必要来放在心上。至少我是那么认为的。于是当我们餮足地结束了一天告别着离开之时,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这段小插曲。

      然而我在梦中以一种极为惊悚的方式再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她无耻地用自己的脸替换了梦里镜中我的模样,令这场噩梦以我的夜半惊醒告终。月光剪过纱帘,于是影子也支离破碎,渺茫的光在地上摇荡,晃开夜色的涟漪。我的汗水在我的躯壳上探头,踱过我战栗的肌肤。

      我决定用最恶毒的语言去诅咒那个女人,至于原因,丑陋是她的原罪。

      可她也一定对我做下了诅咒。

      其实我并不知道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是昨日的胡吃海喝,还是昨夜的梦魇?命运的捉弄无疑是成功的,它们联袂送上了我拒绝不得的礼物。结局已经注定,不容更改。我汗涔涔地看向镜里的我,脸仍是那张美丽的脸,可它生出了可怕的瑕疵,有一点暗红在肌肤之下潜伏,险险隆起一处鼓包。

      我疯狂地在脸上涂抹,企图弥补这个滔天的错误,可什么都拯救不了我,一切挣扎都颓然化作无谓,甚至于那红点在越发白皙的脸更加醒目。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是犯了什么合该下地狱的过错才受到了这样的惩罚?我无声地呐喊,余光瞥见镜中的狰狞,似乎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美感。

      为什么呢?究竟是为什么呢?我进入了一个几近于玄妙的境界,有什么穿破了时空的限制,在遥远的多维世界伸出手指点在了我的额间。我突然明白了,一定是那个丑陋的女人!她是一个恶毒的巫婆,她嫉妒了我的美貌,于是坏心肠地给了我一个可怕的瑕疵。

      不!她不能是巫婆!不能是她!绝不能是她!我又惊惶起来,心间猛地塌下一大块露出其间的梁渊来。如果那个女人是个巫婆,那泛红的鼓包会不会永远停留?如果更严重一些,会不会,会不会我将失去我的美丽?

      住脑!赶紧住脑!我不敢去想,也想不出来。大概我是贫乏的,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想像倘若失去美丽,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对,对,只是因为火锅和烧烤罢了,只要,只要,好好休息几天,很快的,很快它就会消失了!我心底生出了隐秘的对玲的憎恨来。

      再看向镜子,我却惊异地发现那点红点不再清晰了,我兴奋地再睁眼去瞧,眼里却凭空地滚出泪来,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再模糊,那红点顽强地在视线的间隔里展示着它巨大的存在感。原来它从来都在,只是我不知何时流了泪。

      不能弥补,那就只能掩盖。

      我在脸上涂上厚厚的妆容,似乎和昨日的我又没有什么分别了,不,是有的。我知道。我在惶恐,我在害怕,仿佛那妆容之下的是一只丑陋的鬼怪,一旦被发现就会被阳光杀死。

      当一日相安无事地过去时,我是庆幸的。当我怀着期许准备入睡之时,我对明天充满了希望。

      会好起来吧。

      可一日又一日,它没有消失,反而在不断变大,终于有一天,它盘距在我的脸颊,化成了一粒巨大的蕴满血脓与白脂的疙瘩。在妆容遮不住它的时候,我便已放弃了化妆转而戴上了口罩,我早已不再奢望它的自动消退,只能被动等待起它成熟的那一天——把它一举挤去。我开始仅可能地减少外出,我开始害怕路人投来的双眼,怀疑着每个附近的对话中包藏着对我容貌的否定。我似乎看见他们指指点点的手,我仿佛听见他们窸窸窣窣的话。最后,我向公司递了病假,因为不知从何时起,我已害怕起温暖的太阳。

      可我仍然告诉自己,很快,一切都会过去了,马上一切都会步入正轨。

          直到那天,玲告诉我,她来看我了,也为我带来了她亲手做的糕点,如今已等在我家的楼下了。

      我匆匆披了件衣服冲出家门,恰好也赶上了电梯。可既然要被以赶来形容,电梯里无疑是有人的。而里面裹带着阴影伫立的却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想多见的人物——楼上的单亲妈妈和她的女儿。

      自去年的我在被楼上传来的巨大噪音数次打扰了美容觉,冲上楼敲开了她们家的门后我与她们就开始进入了相看两厌的阶段。当时的我趾高气扬,也许连美丽的眉眼都在肆意飞舞。至于我直言这半夜制造噪音的小家伙为丑八怪的行为,这很好理解。彼时她妈妈刚带她去了海边,她看上去就像只黑皮猴子。

      女孩的眼直勾勾地钉在了我的脸上,她的视线在我脸颊处巡梭,嘴角裂开了胜利的笑容,我这才惊觉我的脸完整地暴露在了危险的空气之中,我将我伟大的保护伞忘在了家中,我没有带上我的口罩。我绝望地看着女孩的嘴,她的舌头在齿缝间若隐若现,推出了那个直叫我神魂俱裂的词语,她说:“丑八怪。”

      她的妈妈一把捂住她的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眼白中的黑色陡然少了一些。继而她松开了手,女孩重获了自由,无声地用唇飞快地重复起那个词——丑八怪丑八怪丑八怪——更兼了魔幻般使人眩晕的鬼脸。女孩的妈妈却施舍般地露出歉意的微笑,她说:“童言无忌,别往心里去。”

      她说,童言无忌。

      她说,童言无忌!

      她竟说,童言无忌!

      所以她是在表示什么?她的孩子只是口无遮拦地说出了一个事实吗?

      电梯门开了,我几乎是冲出了这个炼狱。索性玲便站在门口,于是我得以顺利地扑进她的怀里。

      “你这么想我吗?梅?”玲问。

      我把脸理在她的胸前,身旁碎碎的脚步声逐渐向远,她们令人反胃的轻哼声终于被玲心跳的声音所掩盖。

      “玲,”我抬起了头,几近做作地弯下了眼角,“有个熊孩子说我丑。”

      她笑了笑:“哎呀,梅,童言无忌嘛!”

      我的心跳停止了。

      玲把脸凑近,端详了我一阵:“咦,梅你怎么长痘痘了?”她忽地笑了,只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眼里诡异的光。

      “不过没关系,自信的梅最美啦!”

      她说出来了。她说什么?自信!

      我记不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只是把自己埋进床里,蜷成一团,长发绞缠交织,在乱铺的被褥间横陈。

      自信!哈!自信!

      我的脑子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是了!自信!

      幼时七大姑八大姨的夸赞只是吉祥话罢了,真正的重点应该是“我俊得像妈妈”,他们的主角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小学的男生喜欢揪我辫子只是因为我总是扎特别又好看的新发型,而这恰巧让他们生出了好奇;初中告白的男生说的是什么?他说,你自信的模样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眼球,是的,还是自信;至于高中,谁知道呢?又一个被所谓的自信吸引的产物吧!

      原来其实我并不美。

          我又回忆起曾经镜中的自己,是我的自信蒙蔽了我!那张脸,也许只是中人之姿!可我看到的是什么?为什么我看到的脸会如此美丽?我似乎看透了什么,是情绪在我眼前蒙上了滤镜,竟让我看不清自己真正的模样。但我可以肯定,我不美,他们推崇的,只是我身上自信的特质罢了!

      曾经的世界像虚假的幻象在我面前化作碎片,生活终于向我展露了它锋利的爪牙,我看到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不敢再照镜子,我害怕在镜中看到什么,不论是真实还是虚假,都叫我心惊胆战,我也没法相信我的眼睛,我的大脑联合着我的一切感观欺骗了我,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日子仍然得过,可我变了。我开始畏畏缩缩,我开始犹犹豫豫。从前顺遂的生活一下子多了万千坎坷,每一个都让我绝望与逃避。

      那日我又路过了那条商业街,却不再是当时的境遇,由于多次的工作失误,我被公司辞退了,我不得不奔波劳累,找寻生存的可能。

      突然有人拉住了我:“美女,问下洗手间在哪边?”我茫然般地为她指了路,她跑得飞快,留下她的友人与我面面相觑。

      那是个美人,她看着我,我看不清她眼里的我,却读出了她眼中的惊讶与丝微的厌恶。我一惊,瑟缩着转身离开。

      当晚,我又梦见了那年遇见的那个巫婆,我在梦中疯狂诅咒着她撕打着她,她却只是笑,只是笑,她的眼神越过我看着不知是什么的存在,我回头,镜子的一角一闪而过,而我却就此被梦排斥而出。

      我突然疯狂地找起镜子来,它被我藏了起来,不见天日,今天却再次摆上了梳妆台。为了下一个最后的判决。

      镜子里的女人是丑的。

      我知道。

      她的脸圆而大,眼皮呆滞的耷拉下看不出眼睛的形状,浓重的眼袋和黑眼圈几乎占去半张脸,唇上满是苍白干涩的死皮,长发是干枯的黄,她的脸是长在痘痘和麻子上的。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浅浅露出笑容。

      这不是人,而是一只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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