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叫穆诗雨,是华山派第十八任掌门穆铁笛的女儿。
从小我就听娘亲教育我,天命难违,莫要强求。我深以为然。
所以当那个黑红衣衫的女魔头来抢小师弟的时候,我就是用这八个字劝她的。
可她好好的道理不听,偏说要与天命争一争,还说小师弟的命就是她从老天爷手里抢来的,什么莫要强求,都是狗屁。
女魔头就是女魔头,你看她,还说脏话呢。
哦对了,她还骗小师弟,说自己是他的妻子。
仗着小师弟失忆就这样信口开河,真是不知羞。
幸亏小师弟机敏,从来不信她。
好在最后她终于参悟了“天命难违,莫要强求”的道理,一个人孤零零地下山去了。那天傍晚,暮色四合昏暗一片,她仿佛是要融进天地之间。
看着还怪可怜的。
我站在山门外,最后一遍问她。
“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一个同门朋友。”
(一)
小师妹穆诗雨是个奇女子——这话全华山上下七十余口人都同意。
作为剑侠穆铁笛和医圣霍江南的女儿,穆诗雨一不爱行侠仗义,二不愿悬壶济世,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话本子。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爱看话本子也是寻常,可坏就坏在,她是华山掌门的独生女,还有一个青梅竹马武艺高超的大师兄。
没错,前朝那一段往事被有心人写进话本子里,取名《笑傲江湖》,正是穆诗雨最喜欢的故事。
她爱极了里面丰神俊朗的林公子,又怜惜他命途多舛,最终走上绝路;她总是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也能遇到一个林公子那样的翩翩少年郎,那该有多好。
我定日日与他赏花作赋、品茶论道,用一颗真心教他看清人间有情,不要被仇恨蒙住了眼睛——她美滋滋地想——若是有什么邪魔外道来欺辱他,我就让爹爹把他们全都打跑。然后他感念我的恩情,定会向爹爹提亲,那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啦!
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竟真教穆诗雨遇到了她的“林公子”。
这一日,穆诗雨见一陌生少年昏倒在一片竹林当中,即便是遍体鳞伤衣衫褴褛,也挡不住他貌比潘安的好相貌。她赶忙叫来师兄师弟,把这人送去华山派的百草堂医治。好在他似乎只受了外伤,不多时便悠悠转醒了。
“唔……”
“呀,你醒啦,”穆诗雨跳下圆凳,凑到他床边,“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少年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你是谁?”
“我是华山派掌门穆铁笛的女儿,穆诗雨,”她娇俏地歪了歪头,“你又是谁?”
“我……”他微微皱眉,很是疑惑的样子,“我好像……记不得了……”
“诶?”穆诗雨愣住了,话本子没写过遇到个失忆的英俊公子,该怎么办呀,“你当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吗?”
少年闭眼,脑海中依稀闪过冲天的红光和飞舞的刀剑,隐约还有一双含泪的眼睛,看得他心头丝丝地疼。
“英男……”他无意识地喃喃。
“应南?”诗雨扶住他的手臂,“你叫应南吗?”
“我……我不知道……”他痛苦地按住额角,“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两个字,可……可好像该是三个字才对……”
“哎呀,这可怎么办才好,”诗雨苦恼地看着他,“要不然……”她眼中灵光一闪,“你就姓何吧,你长得如此好看,说是傅粉何郎再合适不过。”
更重要的是,以后嫁给他,她就是何穆氏,瞧瞧,多宜室宜家啊。
“啊?”少年有些糊涂,不过想着现下自己记忆全无,姓名不过是符号,等日后想起来什么,再说与这小姑娘听也不迟。
之后的情形与那话本子所述也相差无几:穆诗雨死缠烂打地求得爹爹将这少年收作华山弟子,然后便名正言顺地当上了他的小师姐。
穆铁笛本还对这少年多加提防,可这一月来,华山派众人多加寻访,也没有查到关于他一星半点的背景,仿佛他就是凭空出现在华山竹林,等着被穆诗雨捡回去。
这日子,简直比故事里说的还要好,穆诗雨美滋滋地想,何师弟默默无名,也没有前仇旧怨,更兼性情和顺知书达礼,连一向挑剔的娘亲也对他赞赏有加。这鸾凤和鸣琴瑟相谐的日子,怕是十拿九稳了。
一切都发展地太过顺利,让看多了话本子里情路坎坷的诗雨隐隐有些惶恐,总觉得会发生点什么,才配得上这一段从天而降的好姻缘。所以当那黑红衣衫的女魔头迈入山门、一把抓住何应南时,穆诗雨非但没有害怕,反而从心底升起一片兴奋。
这该是她为了保护心上人,而一战成名的好机会。
可惜,女魔头不愧是女魔头,只用剑柄,便将她推出三丈远。
“你!”穆诗雨来不及羞愧自己学艺不精,焦急地看着在女魔头臂弯里面如金纸的何应南,“你快放开他!你弄疼他了!”
女魔头一惊,连忙看向怀中人,“英奇?英奇你怎么样?”
何应南早已分不出心神去注意另外两人的纷争,他艰难地抬手,狠狠掐住自己的额角,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疼痛。
“什么英奇,他是何应南何师弟!”穆诗雨气得大喊。
“何?”女魔头转过头冷笑一声,面上的肃杀之气看得诗雨有些心虚,“他告诉你他姓何?”
“他说他只记得名叫应南,其他的什么都不记得了……”诗雨嗫嚅道。
“英男……吗?”那女魔头瞬间涌出眼泪,看着英奇,脸上又忍不住绽开笑意,“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英男吗?”
(二)
“英男……吗?”那女魔头瞬间涌出眼泪,看着英奇,脸上又忍不住绽开笑意,“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英男吗?”
“又哭又笑的,丑死了。”诗雨小声嘀咕,又不服气地嚷嚷,“我不知道他的来路,难道你便知道了吗?”
“我当然知道,他姓余,叫余英奇,是蜀……”
“什么?姓余吗?”穆诗雨尖叫,“那岂不是和那青城派的恶毒老儿余沧海是一家?不要不要!”她捂着耳朵直摇头,“我不管,他是我捡来的,我让他姓何就姓何!姓何姓何姓何!”
女魔头看着她,脸上的神情不像生气,倒像是怜悯,“小妹妹,你年纪小,我不会与你计较,英奇身受重伤,我得带他回蜀山医治。”她心疼地擦去他额头的冷汗,偏过脸恳切地道谢:“多谢你这三个月的照顾,等我将他安置妥当,定会带着金银珠宝来酬谢华山派……”
“谁要你的金银珠宝!他……他是我的夫君!”穆诗雨一时情急,也顾不得少女羞涩,竟就这样喊了出来。
“放肆!”威严的男声从诗雨背后传来,“诗雨你在胡说什么!”
穆铁笛接到弟子的急报匆匆赶来,先对着杀气四溢的英男作了一揖,“都怪老夫教女无方,让姑娘看了笑话……”
“爹!”诗雨不满地叫了一声。
“你闭嘴!”穆铁笛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女儿,“等会儿再收拾你。”他转过头,“这位姑娘,敢问尊姓大名?”
“我姓甚名谁你无需知道。”她神色恳切,并不像是有意傲慢。饶是如此,还是将穆铁笛噎了一噎。
不过到底是久经世面的华山派掌门,他很快接口,“若姑娘不愿透露身份,老夫也不强求,只是……”穆铁笛微微皱眉,看向她怀中头疼欲裂的少年,“你与何公子可是旧识?”
“自然,”女子点点头,“我是他的结发妻子。”
“你胡说!”穆诗雨气得眼睛都红了,“何师弟自来华山便是孤身一人,哪来的妻子?可有人证?可有媒妁?”
“自然是他来华山前就拜过天地的妻子,”女子像是不耐烦与这小丫头争辩,“天地可证,星月相伴,流水如妁,青山为媒……”
“那就是没人能证明了!”诗雨终于奋起反驳,“你还说不是骗人……”
“够了!”穆铁笛斩钉截铁地喝住女儿,又为难地看向陌生人,“这位姑娘,口说无凭,你可有婚书什么的……”见她一脸茫然,穆铁笛心里大约有了计较,“我看何公子实在身体不适,不如先请百草堂的大夫看一看,等他醒来,再作打算。”
那女子看着父女俩的模样,知道一时半刻是带不走英奇了,加上他现在疼得冷汗直流,她也委实放心不下,便答应了穆铁笛的建议,拥着人向百草堂掠去。
百草堂里,病床上的少年在昏迷之中仍不安稳,皱着眉头的样子看得床边的两位少女十分心疼。
“都怪你,”穆诗雨小声埋怨,“他自伤愈后便好好的,结果你一来,他就病倒了……”
女子微微皱眉:“他曾受过伤?”
穆诗雨下意识地点点头,“我在竹林里发现他的时候……”她忽然警醒过来,防备地看着对面的人:“不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你……”
“不如这样,我们交换,”女子似乎已经掌握了对付这个单纯小丫头的方法,循循善诱地建议,“你告诉我这三月来他的近况,我告诉你过往三年他的生活。”
“好呀好呀,”穆诗雨眉开眼笑,三个月换三年,怎么说也是自己赚了,“那你先说。”
“三年间的往事太多了——不若你先说,再容我细细道来,你待如何?”
“嗯……也好,那你可要言而有信,若是诓我,我就——我就叫爹爹打你!”穆诗雨色厉内荏地威胁。
“我……必不会欺瞒于你。”说着,女子拖过两张圆凳,背对英奇坐下。
“三月前我发现何师弟昏倒在半山腰的竹林里,就将他带回了华山派。所幸只有皮肉伤,他休养了几日便大好了,现在是爹爹的关门弟子,近日来正练着有凤来仪——”说到这里,诗雨开心起来,“爹爹说,何师弟根骨清奇天分极高,短短三月就能习得旁人三年所学,是个练华山剑法的好苗子呢!”
“他本就是武学奇才,就连蜀……想来练别家剑法也是一样的。”那女子笑得骄傲,却是极自然的样子,仿佛他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让诗雨看得怪不舒服的。
“是呀,爹爹还说,等我们成了亲,便将掌门之位传于何师弟,让他好好光大我们华山派呢!”她略带恶意地夸口,终于看到对面那人变了脸色。
“他是我的夫君,如何还能与你成亲?”
“你红口白牙说是就是了?我才不信你!”
“你不信?那好,我告诉你——”
“那日静琼谷红烛喜堂两两相望,他说‘此生此世,生生世世,生且同安,至死不渝’;他说无论我想去哪儿、想干什么,他都会在我身边保护我;他说遇见我是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她语带哽咽。
“那一年蜀山拜师学艺游历江湖,他为我忍大雨中灼身之痛;他引颈就戮,只盼我能有一线生机;他答应我,只要我喊他的名字,他就一定会出现……”她已气息全乱。
“还有初见的白水潭边,漫天大火中他飞奔而至,救我于危难之中——从那一日起,这四年来,他事事以我为先,生怕我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全心全意盼我幸福喜乐……最后苍墟一战,苍天树前,是他破开结界,将我推开,自己抱着赤魂石坠入生死门……”
她终于忍不住眼中的泪意,泪珠滚滚落下:“他们都说英奇去了另一个时空,我偏不信……我走遍了半个中原,终于找到了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记得英男——我就是英男啊……”
她哭得肝肠寸断。
眼前余英男这副伤心的模样,让穆诗雨都于心不忍,慌乱之中她下意识地看向何师弟,却发现他早已披衣坐起,正盯着余英男若有所思。
诗雨惶恐起来:“何师弟,你醒啦……”
刚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这女魔头如此深情款款,何师弟会不会就此着了她的道?他若是就这么跟她走了,那我可怎么办呀?
那女魔头闻言转头,三两步上前;明明还有来不及擦去的眼泪,她却握着余英奇的手笑得开心:“英奇你终于醒啦!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带你回去……”
“这位姑娘,”他笑得彬彬有礼,却又淡漠疏离,让她看得心惊,“我不是英奇。”
“你就是!你听到我刚刚说的话了么?你……”余英男惶急起来,固执地拖着他的手不愿放开。
“听到了,我都听到了。”他安抚一般笑着点头,却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声音明明轻柔低缓,听在英男耳中,却仿佛晴天霹雳。
他说——
“可是,我都不记得了。”
(三)
余英男来到华山已有四五日,见她时时刻刻缠着何师弟,穆诗雨好不心烦。
“娘亲——”她拉长了声调撒娇,“那个女魔头怎么这么不要脸,我怕……”
“你怕什么?”慈眉善目的妇人将她搂在怀里,正是杏林圣手、华山派掌门妇人,霍江南。
“我怕何师弟真的被她骗了,跟她回去蜀山,那女儿我、我……”诗雨噘着嘴,摇摇娘亲的胳膊,“娘亲你怎么不理我呀?”
霍江南像是被惊醒了,忙不迭看向诗雨:“娘亲没有不理你——你说,那姑娘要带你师弟回蜀山?”
“她是这么说的,”诗雨点点头,“蜀山那么远,何公子若是去了那里,我岂不是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那她还说了别的什么?”
“还能说什么,就说些他们情深不渝生死相许的鬼话,”穆诗雨很不高兴,“说自从何公子跌入个——什么什么门,她已经找了他三个月,这次是铁了心一定要带他回去……哎呀真是气死我了!”
她猛地直起身子站了起来,“现下何师弟正在练剑呢,可不能让那女魔头钻了空子——我要去陪着何师弟!“说完她恨恨地跺了跺脚,向屋外跑去。
“这孩子呀,总也长不大……”霍江南无奈地摇摇头,又喃喃自语,“看来要早作打算了……”
远远地,穆诗雨就看见余英男牵着何师弟的衣袖,好像在争辩着什么。
“余姑娘你……”何应南长叹一口气,显然已经没了办法,“这几日来我已同你说了无数遍,我当真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真的一点、一点点都记不起来了吗?”余英男似乎还不死心,竖着一根指头强调,“你明明记得我的名字——我就是英男啊!”
“我只是依稀记得曾叫过这个名字……”何应南皱了皱眉,苦苦思索一番后终于摇头,“抱歉余姑娘,其他的我实在没有记忆了。”
“原来你不记得我了,”英男眼中蓄满了泪水,但她深知此刻不是伤感或怨怪的时候,“没关系,我带你回蜀山——蜀山有万卷藏书,总能找到办法帮你回复记忆的……还有掌门……”
“余姑娘,我……”何应南欲言又止,似乎不知该如何说起,“我现下不便远行……”
“没关系的,”余英男终究还是抬手擦了擦眼泪,红着一双眼坚强地说:“等你什么时候……”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识趣!”穆诗雨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何师弟才不信你的鬼话,也不愿和你回那劳什子蜀山,只是怕你伤心,才假托自己不便远行——你听不懂旁人的弦外之音吗?”
那余英男闻言竟呆了一呆,轻声接口:“我也懂的,只是——英奇对我从来都是表里如一,我不曾想过他也会……”她神色黯然,喃喃道,“我们也从未如此生分……”
穆诗雨最是厌烦女魔头提起“余英奇”时的熟稔,好像何师弟有三百六十种模样,样样都属于她;可自己却单单只认识何师弟这一副丰神俊朗的皮囊——这让穆诗雨十分恐慌。
“余英奇余英奇又是余英奇!”穆诗雨尖叫,“这里没有你的余英奇,只有我华山派的何师弟!”
她拉住何应南另一边的衣袖,赌气道:“何师弟,我们今天就把这一段了结了也好——这女魔头和我,你到底选哪一个?”
何应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一瞬间竟下意识地望向了那黑红衣衫的陌生女子。
“英奇……”余英男还没来的惊喜,又听见穆诗雨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带着讨好,又像是带着蛊惑。
“你不选我也就罢了,那你师父呢?他苦心栽培你,传你华山独门剑法;你师娘,待你如亲生儿子,都衬得我这亲女儿像是捡来的了——你真的忍心舍下他们?”
见何应南回过头来,穆诗雨觉得大受鼓舞,“我可听她说了,”她傲慢地看了一眼余英男,“那余英奇可是个无父无母无宗无亲的可怜人,你真的想孤孤单单一个人吗?”
“你胡说!”英男大怒,“英奇才不是什么可怜人,他有师父有同门,他还有我!”她扯着何应南的衣衫,迫他转过身来,“余英奇,你说过的,只要我叫你的名字,你就会出现……”余英男一边落泪一边摇头,“你答应我的,你不能……”
“余姑娘,”何应南似乎终于被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语气十分冷硬:“你叫的,并不是我的名字。”
“我再三言明,我已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人生于我只有在华山习武的这三个月——你的那位余少侠,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你何必苦苦纠缠?”
“你说什么?!英奇与你……并无关系?”余英男满脸的难以置信,很快变成了勃然大怒,“你!你怎么敢!”
她一把抓过何应南的衣领将他提到眼前——不过方寸的距离,让她真真切切地看清了何应南脸上的无奈、隐忍与怜悯。
她这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人,从未信她。
明白了这一点,她刹那间嘴唇微颤面无血色,竟支撑不住后撤了一步,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说:“你——你竟不信我……”声音凄厉,仿佛杜鹃啼血,“你从不信你便是余英奇……”
抓着他衣领的手慢慢松开,划过衣摆处,她垂头忍着泪水,紧紧地攥着他的袖子不肯放,“英奇,你别不信我,我——我有物证,也有人证,只要你回一趟蜀山,就都知道了……”她低低地哀求,那姿态十足卑微,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我真的没有骗你,你信我啊……”
何应南似乎终于是于心不忍,露出了一丝歉意,但一瞬间的挣扎过后,他还是说了出来:“就算我以前确实是余英奇,可我也不是你要找的那人。”
余英男一时显得茫然无措——你不过是不信我,等你听了旁人的证明、看了我们在小村村在蜀山留下的点点滴滴,你怎么会还不信我呢?又怎么会——不是我要找的英奇呢?
他神色十分恳切,可英男却恨透了他的恳切,因为英奇从不曾用这般悲悯又淡漠的眼神瞧她——
“你说余英奇对你表里如一,可我对你却生分得话中有话;你说余英奇从来信你,可我却不敢信你;你说余英奇许诺,你唤他他便出现——可我,你看我,我甚至不曾应过你一声……”
余英男此刻觉得,世事荒谬磋磨人心,不过如此。
眼前这人,明明是英奇的样貌、英奇的声音、可他却不是英奇。
他不是。
英奇才不会舍得我如此伤心。
英男麻木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就好像那是她惟一能够握住的东西。
那也确实是她惟一能够握住的东西。
是啊,如果连英奇都不在了,那她在这天地之间,真的只剩下一柄剑了。
她恍惚听见何应南还在说。
“你说余英奇剑术卓绝,可我武功尽失;他心怀天下,我却平庸度日;最重要的是,你说那人待你情深义重、许你白头偕老,可是我——却连你是谁,都记不得。”
“这样的我……你真的爱吗?”
(四)
“嗨哟,可算能歇一歇了,”时近黄昏,送走了今日最后一批上山的客人,老王头终于如释重负地跌坐在条凳上,看来是累得不轻,“这几天可真是忙煞我了……”
“托这华山论剑的福,王叔这几日一定财源广进吧。”路过的猎户走进来,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上一碗茶。
“哪里哪里,一个茶棚能有多少进账——也就勉强挣一口饭钱。”老王头颤颤巍巍地点起旱烟,惬意地咂了一口。
“不过往年论剑不都在重阳前后,”一旁闲坐的樵夫也来插嘴,“这次怎么改到了端午?”
“唉,哪里是论剑,我看就是穆掌门请了左近几个相熟的老朋友,一道聚一聚罢了。”老王头眯着眼睛望向迷雾重重的华山山顶,此刻那里张灯结彩,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娘亲,这平白无事的,爹爹请世叔世伯们来华山做什么呀?”身处高朋满座的宴厅,穆诗雨有些局促地小声问。
“原是他们一群老友相聚,”霍江南夹了一筷子碧油油的苋菜,慢条斯理地搁在女儿的盘子里,趁机偏过脸同她说话,“不过今年收了你何师弟,也该在旁人面前露露脸,对华山派、对你——”她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儿微红的脸,“都有好处。”
“娘!”诗雨娇羞地低下头,“何师弟露脸,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霍江南笑盈盈地问,“那再好不过,你也莫和那余姑娘争了,娘亲做主,准应南随她回去了……”
“不要!”明知道是娘亲拿自己打趣,诗雨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惹来同桌的夫人们纷纷注目。
“这是怎么了?谁惹我们小诗雨不痛快了,说出来,陈姨帮你收拾他!”开腔的是得天阁孙阁主的夫人,她向来豪爽,又与霍江南是手帕交,是以十分宠爱穆诗雨。
“没有没有……”穆诗雨红着脸小声说,“是诗雨惊扰了大家,在这赔个不是。”
“诗雨真是越发端庄秀美了,颇有霍姐姐的风姿,”金沙门的吴夫人越看越喜欢,“今年也有——十五了吧——到了说亲的年纪了,不知霍姐姐可有什么打算?”
霍江南看着女儿越发红艳的脸,忍不住笑:“哪里轮得到我有什么打算,我家这个大小姐呀——可有主意呢!”
等众人换了话题继续聊开,霍江南才颇有些担忧地看向诗雨:“旁的我约束不了你,可余姑娘这事——若你何师弟真同她是夫妻,娘亲万万不许你……”
“娘亲!怎的连你也听信那女魔头的谎话!”穆诗雨虎着脸,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她已应允我,明天一早就回去了,往后再没有什么人从中作梗、打扰我与何师弟了。”
“此话当真?”霍江南大概是真的害怕女儿落得一个夺人所爱的名声,很有些急切地问,“若她愿意回去蜀山不再来华山派,那真是极好了……”
她话音未落,只见侍女小坠儿慌慌张张地自内堂出来,在穆诗雨的耳边悄悄说了什么。一时间穆诗雨神色大变,只来得及同母亲与同桌的女眷们告罪,便匆匆随小坠儿走了。
出了大厅,穆诗雨刚巧碰上正往书房走的何应南。她咬了咬嘴唇,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女魔——余姑娘现在就要走了……你、你不去……”
“你代我送送她吧,我正要去见师父。”何应南微微颔首,表情淡漠。
穆诗雨见他无意与余英男纠缠,自然开心,又急忙向屋外走去。
身后的何应南只顿了一步,袖子里的拳头紧了紧,在掌心掐出几个指痕,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行至山门处,穆诗雨远远看见一个伶仃的身影,这才慢下脚步。
“喂——”诗雨不敢大声喊,“你怎么今天就走了?”
那身影顿了一顿,回转过来——原来是余英男。
此时暮色四合,僻静的山门周围黑压压一片;余英男一身黑色斗篷,将自己从发梢到脚尖罩了个严严实实,看得穆诗雨忍不住皱眉。
“你怎么今天就走了?”她又一遍追问,像是担心余英男临时变卦,又赖在华山派纠缠何师弟。
“呵,我留在这里做什么呢?”余英男惨笑,“今日是你们华山派大宴宾客,我一个外人——与其留到明早,现在出发,我还能早些回去小村村……”
这么说着,她还是忍不住向空荡荡的山门里望过去:那人,终究是没有来……
“你别等了,”穆诗雨有些不耐烦,“何师弟被我爹叫去拜见武林前辈了,肯定脱不开身。”
“原来是这样……”英男掩不住眸中的失落,可还是为英奇高兴,“看来穆掌门是真的爱重他……”
“那是自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父亲对何师弟照顾有加,穆诗雨面对余英男也终于有了几分底气和信心,“我说过何师弟在华山派,会有无限光明的前程——为着他好,你也该走……”
“前程?英奇什么时候在意过那些东西……”英男垂头,心灰意冷,“你终究还是……不懂他……”
“我只是不懂你的余英奇——可我要懂余英奇做什么呢?现在这世上,只有我华山派的何师弟,却再也没有你的余英奇。”
她说得理直气壮,脸上一派天真无畏。
穆诗雨年纪小,又一直被娇宠着长大;她从来不知道,人心尖上的要紧处,最是碰不得——有时候只言片语,就能擦出血淋淋的一片,教人痛不欲生。
余英男心里疼得就快要站不住,却还是强撑着,睁大了眼睛深深看面前这个娇花一般的小姑娘。
她哪里是在看穆诗雨呢,她只是在看往后要陪那人一世的姑娘。她得好好看清这个姑娘啊,不然怎么能安心把英奇交给她。
——不是的,就算看清了,英男还是不安心把英奇交给她。可是不安心又能怎么办呢,她只能放手。
往后她这一颗心,怕是再没有安放的去处了。
余英男的双眸极黑极深,看得穆诗雨有些害怕;可想到往后与何师弟鸾凤和鸣琴瑟相谐的日子,她内心又生出些许渴望。
“他在华山派,有待他如子的师父师娘、有亲如手足的同门、有——有我,”诗雨忍不住羞涩起来,含糊地一语带过,“未来还有偌大一个华山派,等着交到他手里;甚至那武林盟主的至尊宝座,也未必是难事。”她顿了顿,表情无比诚恳,诚恳得有些残忍:“余姑娘,你给过他的,我都有;而我能给他的,你却没有。”
余英男无力地摇摇头,“他前半生背负太多,若往后能心无挂碍地生活,那就再好不过了——什么掌门盟主,千万不要勉强他……”
穆诗雨现下哪里听得进去,她一心要嫁天下一等一的佳公子和世间人上人的大英雄——此刻她只想让余英男快快说完,然后速速离开,永不再回来。
“也许他一时半刻还学不会信人、爱人……”余英男说得心酸,强忍着泪意向眼前人求一个保证,“可你要答应我,一定会好好待他……”
“那是自然,”听到这里,穆诗雨终于动容,认真地向余英男保证,“你说的情深义重白头偕老,我也会的——”她鼓足勇气抛下娇羞,“往后,我自会用一颗真心,教他看清人间有情。”
余英男深吸一口气,眼泪止不住地落下;那模样像是痛极了,可她却在笑:“好好好,”她重重点头,“一颗真心……人间有情……真是再好不过了……”
余英男大概是真的开心,竟一路笑着走到半山腰,然后终于支撑不住地跪倒在地。
山里的夜风有些凉,又有些急,拂落了她的兜帽,竟露出满头的白发。
四下无人鸟兽绝迹,直到这时,英男才敢放声大哭。
“娘亲……娘亲……”她紧紧攥着心口的衣裳,像是紧紧攥着胸腔里破碎的心,“娘亲……英奇他不记得我、不信我、不爱我了……”
“女儿不孝,抛下你和爹爹,强留在这六十年前,只不过为了一个他,可他却……”
哭着哭着,她声音渐弱,连呼吸都轻浅起来,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原想着,与他一起多待片刻也好;如今,却连这片刻也吝啬予我——也罢,以后这世上没有了我,何必因我再多一个伤心人呢……”
心口一阵剧痛袭来,她终于失去了知觉。
“噫……”何应南紧紧捂住心口,可还是承受不住地痛呼出声。
“应南,你没事吧?”穆铁笛关切地问,“可是累着了?”
“回师父,徒儿无碍。”何应南勉强撑起笑容,继续听各位江湖豪杰吐沫横飞地指点江山,心却早已飞去了九天之外。
余姑娘,我不敢告诉你,我已经爱上了你——爱上了你爱另一个人的模样。
你爱他爱得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竟教我生出无限的欢喜。
我实在不知为什么欢喜;可我真真切切地这样欢喜。
你说那个人就是我;可是我却怕,我终究不是那个人。
剑术卓绝心怀天下,不过是旁枝末节;可你的一颗真心,我却拿不出同样的深情来回应。
约莫是从前那个余英奇太爱你了,竟不肯分出半点情意给现在这个何应南。余英男只属于余英奇;即便有相同的声音与样貌,没有你们之间的回忆,我便再也不是余英奇,也就此失去了爱你的本能——我竟能理解了那个素未谋面的余英奇。
余姑娘,你走吧。
走得越远越好,莫让我,辜负了你。
(五)
第二日上午,便是各路英雄豪杰切磋武艺的时候。山门前的空地上早早就搭好了帘幕,供女客们入内喝茶休息,一边观赏精彩绝伦的比试。
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弟子正围在穆诗雨身边,七嘴八舌地向她询问华山派新来的小师弟。
“何公子真是一表人才,穆叔叔好福气呀!”开口的少女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正是金沙门吴夫人的小女儿,吴娇娇。
“什么‘穆叔叔好福气’,你且直白些说,是我们诗雨好福气就行了。”得天阁阁主的掌上明珠孙雪君浅浅一笑,不动声色。因了母亲的关系,她与穆诗雨更亲密一些;可这亲密中,又微妙地带着些许警惕——绝然不能算是敌意,但此刻看穆诗雨得此良人,她多少是有些不痛快了。
吴娇娇深深地看了一眼穆诗雨,便垂下头安心喝茶,不再说话。她这一眼的艳羡和哀怨,看得穆诗雨一阵惶恐;可片刻的惶恐过后,她又暗自得意起来——
何师弟固然丰神俊朗才貌双绝,可我也不差呀。
我日日与他赏花作赋、品茶论道,用一颗真心教他看清人间有情,还帮他赶跑了那纠缠不休的女魔头,日后更能助他当上华山掌门,问鼎中原武林——功名利禄爱欲温情,他要什么,我便能给他什么。
这天下一等一的佳公子、世间人上人的大英雄,才配得上我一颗真心、一片深情。
突然间,场内变故陡生——
得天阁孙阁主率先发难,突地抽出自己的玄霜刀就往何应南背上砍去,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顿时,何应南后背一道深深的血痕从左肩劈到右腰,他踉跄一下,单膝跪倒在地。
几乎是孙阁主出手的同时,金沙门的吴夫人扬手就是一把独门暗器飞金沙,铺天盖地撒向无法动弹的何应南。这飞金沙看似平平无奇,却是掺着苗疆七味奇毒炼制而成,毫末之量便能在顷刻之间置人于死地,正是武林暗器榜上排名第四的大杀器。
眼见着孙、吴二人得手,原本围坐观战的诸位武林人士也纷纷抄起武器,使出看家本领对付何应南,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竟是要置他于死地。
一时间,七八个武林高手已成合围之势,将何应南团团围住;场地中央,何应南独木难支,全无招教之力,眼看就要毙命。
看到眼前的惨状,穆诗雨简直吓坏了。
她下意识地望向父亲——似乎是不忍看爱徒受苦,穆铁笛正垂着眼,细细品着那一盏清雅芬芳的君山银针。
穆诗雨又转头看着母亲,“娘……娘亲!这是怎么了……何师弟他……”她紧紧攥着霍江南的手,哆哆嗦嗦地问。
“诗雨莫怕,应南体内有样东西,叫赤魂石,可助人涨三十年功力,现下只是借来一用。”霍江南拍拍女儿的手,柔声安慰。
“涨……功力?”穆诗雨茫然地回望着端庄秀美的母亲,下意识觉得她有些陌生。
“对呀,你也知道,练到了你爹这个境界,再要精进武艺有多艰难——你难道不想看你爹成为名震天下的大英雄?”
“可……可那是何师弟的东西,就算要借,也该……”
“诗雨!”霍江南冷下脸,眉梢高高吊起,看得穆诗雨一阵胆寒,从小她便最怕母亲发火。
“大人做事,何时轮得到你评头论足!还不好好坐着,”见女儿惊恐畏惧的神色,她又软下声调,“娘亲可是当世名医,过后自然会为应南好好医治……”
“可是他……”穆诗雨转头看了一眼痛苦挣扎的余英奇,有些犹豫,“他看着很难受的样子……”
“那宝石在他体内数月,陡然离体,总是有些不习惯。”霍江南耐心解释着,“不过是疲累一些,休息两天也就好了——他是你未来的夫君,难道爹娘还会害他不成?”
见女儿神色有所松动,她继续劝说:“应南体内的赤魂石是天下至宝,得者能成天下之主——应南日后要承你爹的衣钵,现在为光大武林同心戮力,也是他的本分……”
穆诗雨听得越发糊涂了,原来做什么华山掌门,竟还要尽这样的本分……
她无措地转头看向同伴,见她们一个个花容失色噤若寒蝉,恍惚间有些明白,自己不该、不能、也无力左右这局势。
是啊,她年纪小,又一直被娇宠着长大;忤逆父母对抗长辈——这样的事哪里轮得到她呢?
她连想都没有想过。
穆诗雨不敢再说什么,只能默默地望着气息渐弱的何应南,一边暗暗祈祷这赤魂石能早些取出,她一定要用最好的药替师弟疗伤。她还要好好安慰劝导他,莫让他与爹娘为了一颗石头这样的死物,生了嫌隙。
而此刻的何应南面若死灰、气若游丝,已然是强弩之末。虽然没有看向穆诗雨,他也知道那个日日与他赏花作赋、品茶论道的小师姐,并没有来救自己。
奇怪,我竟毫不伤心——灵台寂灭之前,他恍恍惚惚地想——原来我从未期待过她……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眼看向山门。
仿佛那里,才有他期待的人。
就在他阖上双眸的刹那,山门外竟真的现出一个一袭黑袍的身影。
那人飞奔至何应南身前,堪堪替他挡下孙阁主致命的一刀,她奋力抬剑一推,身前几人便飞了出去。带起的风拂落她的兜帽,露出真容。
来人竟是余英男。
不过一夜未见,她竟白了满头的长发;虽然容颜依旧惊艳殊绝,可她脸上隐隐透出的死气,让华山派上下都吃了一惊。
见她灵武双修远在众人之上,又执宝剑在手一心回护何应南,在场之人皆暗道来者不善,莫不讶异恐惧。
余英男赤红着一双眼,恨不得将伤了何应南的人一一斩于剑下。
突然,她看到了帘幕后躲躲藏藏的一个身影。
“穆诗雨!”余英男对着那人一声暴喝,“你不是说要爱他重他,用一颗真心,教他看清人间有情……”她气得咬牙切齿,却又语带哭腔,“这便是你的真心,你的深情吗?”
“不是的、不是的……”穆诗雨垂头嗫嚅着,“娘说没事的——我……”她犹自强辩,只是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余英男紧紧盯着身后白衣浴血全无生气的余英奇,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真傻,怎么会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人会如我一般一心为你……”
她稳了稳心神,又轻蔑地仰起头,环顾四周渐渐合围的敌人,连眼角余光都不屑赏那羞愧的少女:“这样虚伪的心,这样浅薄的情,不要也罢!”
她凝神聚气,将周身灵力灌入剑中,只一瞬间剑身便通体发亮,嗡嗡作响。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愤怒,此刻落英无形剑的威力比起往日更胜三分。
她横剑劈出,奔腾的剑气呼啸而去,仿佛实体一般有万钧之力,冲向踟蹰不敢上前的众人。
就算是江湖豪客,说到底不过是武夫草莽,哪见过此等阵仗,个个吓得屁滚尿流,此刻都顾不得重伤不能行动的同门,狼奔豕突一般四散而去。
尘埃散去,空荡荡的场中只剩下两个人。
余英男跪倒在何应南身边,颤着手伸向他,那惊惧不定的模样,像是害怕自己会发现一个难以承受的真相——终于,她触到了何应南的脸。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她喜极而泣,一把揽过何应南,扶他坐好,右手立掌缓缓推出,充盈的灵力被送入何应南体内。
不过片刻功夫,他的脸上便渐渐恢复了血色,只是眉头紧锁,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见何应南有了起色,余英男大喜,拼尽全力将最后一分灵力也尽数灌入他体内,这才安心地缓缓倒了下去。此时她脸上的死气再也遮掩不住——她终于熬到了油尽灯枯的一刻。
何应南刚刚睁开眼,气息还不稳,就回身将余英男揽住。他深深地看着怀中人,直看到她心底,他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奇怪……”余英男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可她笑意缱绻,仿佛是怀着莫大的幸福,“今日你的眼神,竟有些像英奇……”她想了想,恍然大悟,“是了,人死前……都会看到……自己最爱的人,怪不得……”她笑得泪光盈盈,“真好啊……英奇,我又见到你了……”
感受到怀中人呼吸减弱,何应南眼中滚出大颗的泪珠,拼命地摇头。他紧紧抱着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再小心捧在心尖上,罩上铜墙铁壁,免得她再受世事磋磨。他张大了嘴,用尽全力想要说什么,可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我知道你不是英奇,”余英男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竟精神了许多,抬起手来抚着何应南的脸颊,不让他再摇头。英男眼中有万千爱意,压得何应南弯下了脊背,“往后——往后你且好好做你的何应南,莫要牵记余英男——她本不该出现在你的生命里……”
她似乎终于看开了一切,脸上一派祥和安宁,“珍……珍重……”她笑容缥缈声音轻浅,“何……公子……”
手臂重重地落下,她面带微笑,像是睡着了一般。
可她再也不会醒来。
“啊——”何应南终于冲破了被封住的哑穴,痛呼出声,“英男,我是英奇啊……我……我都记起来了……”他泣不成声,“英男……我不是什么何公子,我是你的英奇啊……”
他的血衣已有些发黑,遍体鳞伤的模样看得人心惊;他却好像浑然不觉满身血痕,大概是心中苦痛远甚于此。
余英奇原本已一脚踏进了鬼门关,实在是余英男不惜以命换命,为他强求一线生机——现下他见佳人已逝,哀莫大于心死,竟是发狠想就这样追随英男而去。
见那武力超凡的少女已死,而那孱弱少年又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四周侥幸残存的几个武林中人,重新对着余英奇虎视眈眈。此刻不夺赤魂石,更待何时?
他们互相使着眼色,正要一鼓作气扑上前去,只听得空中极远处传来空灵的声音,仿佛黄钟大吕,荡人心神。
“敢伤我门下弟子,真当我蜀山无人么!”蜀山掌门白眉真人自半空中缓缓落下,足下扬起的一点灰尘都让在场众人瑟缩着退了半步。
“师父、师父!”余英奇抱着英男,膝行几步伸手死死拉住白眉真人的衣摆,脸上泪水涟涟,和着鲜血淌下来,真是惨不忍睹,“求求您了,救救英男吧,”他像是想到什么,眼中点燃了希冀,“赤魂石——把赤魂石给她……”说着他便一掌拍向胸口,竟是要生生取出体内的赤魂石。
“痴儿,一对痴儿。”白眉无奈地摇摇头,伸手劈晕了余英奇。他抬头扫视了一圈,分明是古井无波的神色,却教人从骨子里生出深深的恐惧,“蜀山本不欲造杀孽,但倘若今日之事有分毫泄露——”
他点到为止不再多言,随即提着两个不省心的徒儿,飘然远去。
(番外·傻人有傻福)
余英奇猛地灌下第十四碗酒,终于醉眼朦胧地倒在小桌上。他满面愁容喃喃自语,看得阿肯阿塔阿基三人面面相觑。
“我瞅着,这次还好,”阿塔压低了声音对阿肯说,“没哭,没晕,更没寻死觅活——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我看也不打紧,”阿基也点头同意,“英男刚刚不还同小芳她们去集市买珠花?英男好好的,英奇自然不会有事……”
要是英男出了半点问题——肯塔基三人齐齐打了一个冷战。
余英奇上一次喝得这样酩酊大醉,还是六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一次,英奇耗尽了周身灵力催动赤魂石,白眉真人折了小半的修为,青囊师长用光了百年难遇的灵药,这才堪堪把余英男从阎王殿里抢过来。
彼时余英奇因为赤魂石离体,正是虚弱的时候,却像发了疯似的,烈酒一坛接一坛的喝,大有若是英男此番熬不过去,就喝死自己给她陪葬的意思。短短两个时辰,他就喝光了蜀山地窖里所有的白酒米酒果酒药酒。
等肯塔基三人气喘吁吁把十八坛老酒送上蜀山的时候,刚巧赶上余英奇抱着厨房的料酒瓶子不放手。旁边墨不凡一脸的自认倒霉,正苦口婆心地劝他顾念同门之谊,好歹留一瓶料酒给大师傅做菜。
“英奇啊,有什么苦闷,可以跟我们说说……”阿肯小心翼翼地开口。
“都怨我……”余英奇来来回回地说,“要不是我轻信旁人命悬一线,英男就不会出事;要不是英男出事,那又又就不会先天不足;要不是又又先天不足,就不会长到五岁还寡言少语……都怨我……都怨我……”
他说得含混隐晦,可阿肯阿塔阿基却是对那一段往事再熟悉不过。
六年前余英男九死一生终于重返阳间,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半个月后她便被查出有了身孕,这下谁也不敢说是双喜临门。思及之前英男魂归九天的半日光景,所有人都笼上了一层担忧。
七个月后,花熟蒂落。余英男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余心安;为了纪念他父母在白水潭边一眼万年的天降姻缘,小名便唤作泊泊。
众人的担忧,似乎在泊泊出生后的每一天,都得到了反复的证实。
长到一岁,才学会爬;三岁上,才刚刚会走;如今都五岁有余了,却还未听他说过一句话。
老辈的村民见多识广,总说这孩子是大器晚成;可架不住为人父亲的余英奇,日也愁来夜也愁,层层积攒终于熬不住,趁着英男不在家,出门找老友借酒浇愁,一舒胸中苦闷自责。
此等育儿大事,阿肯阿塔阿基三人也是束手无措,只好一碗一碗地替英奇倒酒,指望着尽快把他灌倒,打包送回年年有余。等英男回来,英奇自然就雨过天晴了。
倒也不是说英男有什么医治儿子的灵丹妙药;只不过有英男在,英奇哪有半分心神舍得分到儿子身上呢?
这世上所谓一物降一物,大抵如此。
“扣扣扣”,酒坊门口传来敲木头的声音。
“今日有家务事,就先打烊……”阿塔话音未落,看清了门口的小人儿,吓得声调都变了。
“唉哟我的泊泊我的小祖宗啊,你怎么来了……”阿肯忙不迭将他抱起来,送到英奇身边。
小家伙承了爹妈的好相貌,长得端的是唇红齿白玉雪可爱,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就像是白水银里养了一对黑珍珠。此刻安安静静地端坐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爹爹身边,任由其余三人细细打量。
“唉,看着也是挺机灵的样子……”阿基摸摸泊泊的小脑袋,很是惋惜。
“没事没事,有英奇英男在,还有我们,难道还能让泊泊挨饿受冻被人欺负了?”阿肯拍着胸脯豪言壮语,“身体健康就行了,要那么聪明干什么?”
“就是,他爹倒是聪明,也没见过得多好,”阿塔说着还有些心酸,“要不是有英男陪着,英奇有过几天快活日子?真是……”他抽抽鼻子,粗糙的大手抹过眼角,嘟嘟囔囔的。
“所以老话说得好,傻人有傻福。”一道稚嫩的童声响起。
“就是这个道理……呃?”阿塔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余心安。
“莫慌,”泊泊一开口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不谙世事的无知模样,倒很有几分稳重的架子,“我是来接我爹爹回家的,总不好让他在这里,耽误了叔叔们做生意。”
“你你你——”三位叔叔受了老大的惊吓,说话都不利索了,“泊泊你会、会说话啊……”
“那是自然,”泊泊点点头,“我不过是谨记‘沉默是金’‘言多必失’的古训,这个笨蛋竟然以为我在娘亲肚子里养坏了脑子……”
一边说着,他还不忘嫌弃地瞥了瞥自家爹爹,翻了个白眼。
“英男……英男……”余英奇神志不清,却还不忘念叨着英男。
“唉,算了,”大概是于心不忍,泊泊也软了口气,“看在你对娘亲这般情深义重的份上,就姑且原谅你背后造谣了……”他无奈地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明明是个还没桌子腿高的小豆丁,却有这样老成的表情和心智,看得肯塔基三人惊喜交加、啼笑皆非。
“你爹以为自己害的你痴傻,十分伤心自责……你看在你娘的份上,以后多说说话,宽一宽他的心?”阿基见他早慧,通晓事理远在同龄人之上,便忍不住为英奇打算。
泊泊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凝重地点点头,“也是,爹爹不开心也就算了;可爹爹不开心会惹得娘亲担心——那就不好了……”
妈呀,好像一不小心堪破了英奇的家庭地位——阿肯胆战心惊地想。
“好吧好吧,我以后多说说话还不行么,”余心安满腹心事地摇了摇头,大概是在惋惜自己“惜字如金”的光辉形象,“家里大人不懂事,小孩子总要多担待一些……”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终于欣慰地笑了——
“这大概就是老话说的,傻人有傻福吧。”
(番外·身世之谜/好哥哥)
每次一到随爹娘去外婆家的日子,余心安小朋友就格外兴奋。
不仅因为那里有小村村里没有的新奇糕点,更重要的是,可以见到自己最崇拜的外婆——泊泊从小就听娘亲讲述外婆武功绝世智计无双,打定主意要像外婆那样,惜字如金一招毙命。
可这一次,泊泊不知怎的竟心事重重,一路上神情颇为萧索。待出了生死门,他一头便往玉无心的小院扎去,留下英奇英男二人不明所以。
“既然泊泊缠着你娘去了,倒不如我们先出去逛逛?”余英奇可算是甩掉了余心安这个缠人精,赶紧邀请媳妇共度二人世界。
“泊泊他……”到底还是当娘的更操心一些,余英男有几分犹豫。
“哎呀,泊泊那个机灵鬼,旁人哪里讨得到他半分便宜,”自从发现了泊泊的真面目,余英奇就对儿子越发心大,“何况还有你娘和你爹护着,放心吧……”说着便拥着英男走远了。
说泊泊天赋异禀冰雪聪明,这委实不假——可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刚满五岁的孩子,总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还越想就越生出些稀奇古怪的念头来。
“外婆……”泊泊一阵风似的奔到玉无心身前,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膝上,那副摇摇晃晃的可爱模样,真是爱煞了她。
“好泊泊,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吗?”一旁正围着媳妇打转的丁隐对孩子的情绪更敏锐些,拉起他的小手耐心地询问。
“外婆外公,”泊泊说得艰难,“我是不是……是不是没有爹爹呀……”
这问题憋在心里已经好几天了,又不敢问娘亲,怕惹她伤心,泊泊实在是难受极了。眼下见了外公外婆,他顿觉万分委屈,话音未落,已经有了哭腔,吓得丁隐玉无心二人如临大敌。
“哎哟哟我的好宝宝,这是怎么了,”玉无心揽过泊泊,轻柔地安抚,“你爹爹不是天天陪着你呢……”
“我知道的……他不是我亲爹……”泊泊抽抽噎噎地说,“定是我亲爹……像外公当年一样……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哇!我要我亲爹啊……外婆……”
说到丁隐二十年不归家,可算是戳到了玉无心的炸点,又联想到他对待英奇的态度,玉无心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丁大力!都怪你,”玉无心一记眼刀破空而来,激得丁隐一个哆嗦,“要不是你天天嫌弃英奇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泊泊又怎么会觉得他不是自己亲爹?!”
训完话,玉无心懒得搭理丁隐,扭过身子,继续柔声安慰外孙。
“泊泊乖,你爹就是你爹,别听你外公瞎胡扯……”
一旁的丁隐看着孩子难过落泪,是又焦急又心虚。
我这不是气不知打哪儿来的臭小子拐走了我的宝贝闺女,哪里知道泊泊就上了心呢?看他平时对他爹也爱答不理的,我以为泊泊没那么在意英奇的嘛……丁隐委屈地瘪嘴。
媳妇这会儿正在气头上,他深知“眼不见心不烦”的真理,一个人蹲到一旁用小树枝戳石头去了。
“泊泊呀,外婆教你——对人对事,不要理会旁人的说法,要用自己眼睛去看;不仅要用眼睛看,还要用心去感受……”玉无心想起这半年来几次重逢,英奇对思隐的深情厚意处处可见,便不自觉地软下了心肠,情真意切地说起了女婿的好话,“你想想,爹爹和娘亲是不是总是黏在一起,谁也分不开?他们是不是凡事都把对方放在第一位,有的时候连你也比下去了?”
泊泊揉了揉婆娑的泪眼,懵懵懂懂地看着外婆。半晌,他迟疑地开口:“那……如果是娘亲说的呢?也不要理会吗?”
“诶?”玉无心真真吃了一惊,“是你娘亲说的?”
泊泊点点头,“是娘亲亲口说的,爹爹其实是我舅舅——我知道的,定是娘亲可怜我没了父亲,才让舅舅扮成爹爹,”他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眼眶一热,又淌下两行泪来,“娘亲小时候没有爹,泊泊也没有爹……”
他越说越伤心:“外婆,我们去找爹爹好不好……外公回家了,爹爹也回家,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玉无心越听越糊涂。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动静的丁隐也抬起头来,一脸茫然地和她对视。
思隐被余家收养当了三年余英男的事,两人自然知道。只是穿越时空这样的奇遇,对于年幼的泊泊来说太过高深;又怕他不能理解“爹爹娘亲不是兄妹又曾经是兄妹”这样的复杂关系,是以自他出生,便从未有人说起过这段往事。就连小村村的村民们,都小心翼翼地以邻居来定义英奇和思隐的过去……
玉无心只当是泊泊年幼搞错了,“那你跟外婆说说,娘亲是怎么跟你讲的?”
“娘亲……娘亲瞒着我的,是我自己听到了……”泊泊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那天夜里有声音,我走到院子里……亲耳听到娘亲在房里,一声声地叫爹爹‘好哥哥’……”
想到朝夕相伴的爹爹竟然是自己的舅舅,而真正的爹爹还不知身在何地,泊泊悲从中来,忍不住嚎啕大哭,“我听着娘亲的声音,她都哭了……娘亲第二天好晚好晚才起身,还一整天都好累好累的样子——肯定是想爹爹想得伤心了……”
玉无心和丁隐沉默着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蒸腾的杀气。
为长不尊不知节制,还累及泊泊,害他夜半惊醒,甚至吓得孩子接连几日都神思不宁——
玉无心遥遥望着高悬的鞭子,心道自己多年来信奉爱的教育,如今也该到头了;
丁隐则摸了摸腰侧的长剑,计算着要把余英奇打到几成瘫,才能断了他教坏乖女儿玉思隐的念头……
傻泊泊还不明白自己给爹娘惹了多大的麻烦,兀自哭得声嘶力竭,十分动情:“孩儿不孝,长到这般大,才知晓自己的身世——也不知我爹爹现下,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是不是受了什么苦楚,才有家也不能回……”
而此刻,正在油菜花田里亲得热血沸腾的余英奇玉思隐,还全然不知,自己未来的几天,将是怎样的油煎火烹、鸡飞狗跳、公开处刑、混合双打……
(番外·年年有余)
“请问……”身后传来陌生的女声,余心安放下手中正在认真打磨的招牌,抹了一把脸上的木屑,转过头去。
眼前站了个黑红衣衫的青年女子,腰间挂着一柄长剑,正微皱着眉头,一脸迟疑。
大概是没想到店门外只有个五六岁的孩子,她掩不住脸上的诧异之色,“这里便是年年有余吗?”
“嗯,”余心安站起身整了整衣摆,开口道:“正是年年有余——只是不巧,今日本店闭门,客官您若是买炸鸡,还请明日赶早……”
“不必,我本也不是来买东西的,”女子很是落寞地垂头,“我与此地主人是旧识,原想……”
“咦?你认识娘亲吗?”余心安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又忽然想起自己今天身居代理店长的要职,便清咳两声,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既然是家母的朋友,那便请进屋等一等吧,爹爹娘亲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抱着怀里的圆木板,领着客人在大堂里坐下,还很有主人的架势,站在凳子上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半晌才艰涩地开口:“你说的爹爹,是何——不,是余英奇吗?”
“那是自然。”余心安点点头。
真奇怪——余心安疑惑地想——这人是娘亲的朋友,怎会不知道娘亲早已嫁人生子?
他歪着脑袋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恍然大悟:既是旧识,恐怕多年不曾通过音讯,不知道娘亲的近况,倒也合情理。
这样想着,他自觉作为代理店长兼余家长子,很有必要向客人自我介绍一下。
“这——这位姨姨,”余心安稍稍迟疑,便挑了个万无一失的称呼,“这里是年年有余,主营炸鸡,兼做客栈生意。”说着他将倒扣在桌上的圆木板立起来,指着上面的图案细细讲解。
“我爹姓余,叫余英奇,”他指了指圆木板上一条青色的大鱼,顿了一下,又转向旁边一条稍小一些的红鱼,“我娘姓玉,叫玉思隐——不过我听旁人都叫她英男,大概是小名,”他又戳了戳木板上被大鱼围起来的一条小黑鱼,“这个是我,我叫余心安,对了,我小名叫泊泊,”最后他指着依偎着红鱼、还未来得及上色的小小鱼,“这个是余心宝,小名——小名还没取好,”他有些羞涩地抿了抿嘴,“这是外婆雕的,她说再有几个月,我就要当哥哥了。”
女子闻言,神色难辨地啜了一口茶,像是心情很激动似的,握着茶杯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余心安、余心宝……”她喃喃地说,“好、好好……真是好啊……”
“姨姨,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名字更好听?”余心安嘟了嘟嘴,“还好我的名字是娘亲取的,就是比爹爹取的好听多了。”
“心宝……这名字也挺好的……”女子惨淡地笑了,“是你爹娘的宝贝呢……”
“才不是这个意思!”余心安大声反驳,一边用指头沾了自己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写写划划。
“宝——就是家里有块玉——爹爹说,娘亲舍了万里之外的外公外婆嫁给他,他一生所求,就是要给娘亲一个家……”
说完余心安嫌弃地撇撇嘴,“还是我的名字好,‘此心安处即吾乡’……”
“那、那你爹娘何时回来?”像是再也听不下去这两个人是何等甜蜜,女子出声打断余心安,“我……我此去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别呀,”余心安伸手拉住女子,神情很是热切,“娘亲从前的朋友都各奔东西了,若是见到你,肯定会很开心的……”他摇了摇她的衣袖,扑闪着大眼睛撒娇,“姨姨,你等一等好不好嘛——他们到山那边的桃林看花花去了,很快就回来的……”
屋外传来响动。
“泊泊!我想好余心宝的小名了!啊哈哈哈!”人未到声先笑,不是余英奇还能有谁?
屋内的女子却莫名湿了眼眶。
“哎呀,是爹爹娘亲回来了!”余心安听到熟悉的声音,也顾不上接待客人,爬下板凳,一溜烟地飞跑去了院门口。
女子深深地看着周遭,只觉得一景一物都格外刺眼。
院子里晾着七八件衫裙,朱红粉紫赤橙鹅黄,大多是时兴的样式,颜色都娇艳俏丽;两支绝世宝剑就闲闲地挂在墙上,一看就是多年不曾出鞘,主人早已马放南山解甲归田;窗下的梨花木台子上摆满了各色的珠花与宝石,倒也不是名贵的珍品,但都闪闪发亮,足见打理的很是用心。
整一间屋子,仿佛都在无声地告诉踏足此地的每一个人,这里有对避世而居的神仙眷侣,你侬我侬恩爱非常:那丈夫是宠极了自己的妻子,直将她养成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那妻子也爱重丈夫,将一个小家操持得井井有条,日子过得生香活色。
远来的客人再也呆不下去。
她足尖一点,从旁开的窗口飞出,落到隔壁空空的院子,又翻出前门,隐在了角落里。
她忍不住回头看。
年年有余的门口,站着其乐融融的一家子:年轻的父亲生得丰神俊朗,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过妻子;他怀里的孩子生得玉雪可爱,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逗得父母开怀;那身怀六甲的少妇头戴花环,正笑得灿烂,眉眼之间一派娇俏活泼,竟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泊泊呀,你爹给心宝取的小名,叫泉泉,”英男忍不住笑,“你说……”
“啊?又是白水潭吗?”泊泊不满意地撅起了嘴,“爹爹你能不能有点新意——不是还有凌云峰学剑、落仙宫表白、慈云山庄定情好多好多故事嘛……”
“急什么,”余英奇揉了一把泊泊的小脑袋,“白水潭意义重大,是你爹娘姻缘的开始——至于其他好多好多故事嘛,你娘自然还要给你生好多好多弟弟妹妹……”
“余英奇!”英男羞得脸红,抬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孩子面前你都没个正形……”
角落里的女子呆呆地看着他们,心中茫茫然一片——
我以为你爱她精妙绝伦的武功身法,我便苦练剑术,光耀门楣;
我以为你爱她九死不悔的坚强隐忍,我便修身养性,藏情心底;
我以为你爱她与世抗争的一腔孤勇,我便整治武林,肃清宵小。
却原来,你用六年的光阴,将她爱成了另一个模样。
那不就是当年初遇时的我吗?
怎么你就不能——爱上我呢?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小村村,回家的路上正巧路过一个茶棚,刚坐定要来一壶粗茶,就听到邻桌的那几个男人们闲聊。
他们声音渐渐响起来,引来了大半在茶棚歇脚的旅人。
“这华山派新任掌门,是前掌门穆大侠的独生女,一套华山剑法,耍的倒是出神入化,还创了个正道同盟,很有一番作为……”一个尖脸男人比划着,“就是今年已二十有二,却还是云英未嫁待字闺中,也不知是瘸子还是麻子……”他笑得恶意满满。
“哈哈哈哈……”周围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让他愈发得意,“大伙儿可知这穆掌门想要个什么样的夫婿?”
“快快快,说来听听!”
“就是,说不定咱哥几个,也能去碰碰运气?”
“哈哈哈哈哈穆诗雨能看上你,我就跟你姓!”
“咳咳,”尖脸男人清了清嗓子,人群渐渐平静,“第一条,得孝敬双亲。第二条,得会识文断字。这第三条嘛——”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享受着众人注视的目光。
“这大小姐说,要嫁的人,一定要姓何。”
“妈呀这是什么道理,管天管地,还管人家姓什么?”
“哈哈哈哈果然是个大小姐,如此任性,能嫁出去才有鬼……”
人们笑得放肆,不多时又聊开了另一个话题;关于穆大小姐婚事的闲谈,就像那桌上的煮毛豆,被人轻慢地将破碎的豆壳随意丢到桌角。
谁也没有发现角落里,有个黑红衣衫的姑娘。她紧紧握着拳头,指甲刺破了掌心,殷红的鲜血流下来,淌到地上。
半晌,她松开紧咬的牙关,喃喃低语,像是在同人辩解,又像是在告诉自己。
“不要姓何了,”她眼中漫过滂沱的水色,“再也,不要何了。”
我叫穆诗雨,是华山派第十九任掌门。
我听过这世间千千万万的道理,但其实大多都并没有什么道理。
就像是我爱他他爱她,又有人谁能说得清呢?
只有一句,我不肯信,却不能不信;我不愿懂,却不得不懂。
天命难违,莫要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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