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刺猬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穿着白衬衣，提着一只小小的皮革旅行包，精神抖擞地从大巴车上下来，站在城市陌生的水泥地上。他剃了光头，不过已经有些天过去，长出短短一茬头发了，让他的脑袋看起来像一个圆圆的刚长出嫩刺的毛栗果子，青涩的，并不扎手。夏日的热浪把地面、把城市的空气搞得热哄哄的，还有无数的人，无数的车，无数陌生的声音嚷嚷。他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

“喂，叫你呢，过来！”

“你，就是你！你干什么呢？！”

他终于明白有一群人在指着自己。更多的人停住了脚步，用狐疑的眼光看他，就像看一个贼，一个犯人。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踩死了自家院子里的鸡，偷了二婶家的瓜，还是砍村集体的树被村长发现了。接着几个人把他推搡到墙角边，问他：到哪里去，要不要打车，要不要住旅馆……他牛头不对马嘴，怯生生，语无伦次，交代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这些没人问他的问题。他说自己叫毛二宁，从毛家凹来，天不亮就动身，到了镇里，坐上到县里的早班车，又在县汽车站买到九点钟到省城的车票。坐了一整天的车，花了二百三十七块钱。他说自己不是犯人，剃光头是父亲的主意，听说省城理个头发很贵的。平平整整的白衬衣是娘用装了滚水的茶缸熨烫的，所以一路上他都把身子挺得笔直，怕不小心弄皱了它。口袋里只剩下二十几块钱，他都掏出来给人看了。父亲说，一到省城就饿不死。他表叔在省城捡塑料瓶，赚到的钱都寄回家盖起村里最气派的洋楼了。父亲说，你不要指望先找到表叔让他带你，你找不到他，但你一路捡塑料瓶过去，一定能遇见他。

那群人终于把他放了，围观的人也都看明白了。

他迟迟疑疑地迈开腿，往不知道方向的大街上走去。

……

一年后，或者许多年后，也是夏天，在省城最有名的大街上，一个当时围观过他的人认出了他。他披着长长的头发，像个艺术家，只是艺术家的头发要飘柔一些。他穿着一套大红的运动短装，红得有点黑了，因为从来不洗的缘故。他的脸色和胳膊腿也是这样。他浑身上下都是红的。他背着一座小山似的蛇皮袋，里面装满了空塑料瓶。这座山仿佛很重，但一转想，又觉得应该是很轻的。他探头朝垃圾桶里看了看，把袋子杵在旁边的电线杆上，从桶里掏出一只空瓶子，将一只脚高高举起，狠劲一踩，瓶子就扁成塑料片片。他将扁了的塑料瓶捡起装进袋子，一手拎起，甩上肩，大步流星地奔向下一个垃圾桶。他的嘴里一直嘟嘟哝哝。

一个白皙消瘦、穿着内衣内裤出来散步的老人说了一句什么话。或许是嘲笑他，或许是关心他，或者觉得他蛮有个性蛮有趣，或者压根儿就不是跟他说话。他并没有停止自己的工作和自言自语，嗓门却大了起来，慷慨激昂地让整个世界都听到了他的宣言：我捡几个空瓶子，关你什么事！我很厉害的，我会武功，对付三五个人稀松邋遢！你不要惹我，把我惹火了，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如果偷了东西，杀了人，放了火，国家法律都会放我一码，不会把我怎么样！

他把袋子放下的时候，露出了两条红而黑的臂膀，原来是刺了青龙白虎的图案。右胳膊的最上端有三个字：毛大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