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潜水艇，陈春成，上海三联书店，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版，2021第5次印刷
9个短篇，创作于2017-2019年，各年依次为4篇， 3篇，2篇。没有一口气读完，而是每天读1-2篇。从题材上看，各有不同，不过一篇篇读下来，材料的组织、文本的结构、行文的风格都有一种声气相通之感。故事中嵌着故事，文本中包含文本，历史、现实、梦境、想象、玄幻穿插堆叠，既有天马行空，又有平凡日常，文字耐读耐看。
（第一段写于一个月前刚读完时。昨天又翻看一遍，提笔继续，却不由自主再次沉浸在文字和情节里。）
第一篇就是《夜晚的潜水艇》，开头仅仅两页半的引子就涉及三条时间线：1966（博尔赫斯往大海丢硬币+写诗），1985（澳洲富商读诗+收藏博尔赫斯作品及其周边），1997-1999（富商资助潜艇找硬币+潜艇失联）。然后小说的主体部分，则是一篇“手稿”——已故画家陈透纳30岁时“追忆早年生活的散文”，写的是。。。写着写着，发现写成了“故事复述”，还是非常蹩脚的那种。不如去看小说原文吧，看一个少年怎样对着一个物件一个画面甚至一段乐音展开幻想，身临其境。想象力何其宝贵，它曾经茂密生长，给人带来莫大的快乐和满足；它在现实中没有成长空间，它是“夜晚的潜水艇”，在记忆与梦中停留。而执着的追求是什么呢？可以给它足够大的意义，可以由它开启不计成本的追寻，但在时间的磨砺中，它又会成为什么呢？潜艇航海是为了找寻博尔赫斯抛入大海的那枚硬币，潜艇失踪、富商病故，硬币的事终成“泡影”。但是陈春成没有忘记它，他在小说的最后一段给出一个新的时间和场景：2166，海边沙滩，一小片金属疙瘩，“小女孩捡起来看了看，一扬手，又扔回海里去了”。
我一度拥有过才华，但这才华太过强盛，我没办法用它来成就现实中任何一种事业。一旦拥有它，现实就微不足道。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欢乐了。我的火焰，在十六岁那年就熄灭了，我余生成就的所谓事业，不过是火焰熄灭后升起的几滤清烟罢了。（页17）
第二篇《竹峰寺》，有关寻找与安放。刚换工作，老屋被拆，烦闷的“我”在竹峰寺小住半个月。两条线索，一是和尚寻找“蛱蝶碑”，一是“我”找地方藏东西——老屋的“永安”钥匙。最终，“我的钥匙，钥匙里储存的老屋，老屋周边巷陌乃至整个故乡，就都存放在这里，挨着那块隐秘的石碑”。“藏东西”，藏的是什么呢？藏过东西的人深有共鸣。
有一种消沉的力量，一种广大的消沉，在黄昏时来。在那个时刻，事物的意义在飘散。在一点一点黑下来的天空中，什么都显得无关紧要。（页45）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将来的回忆中。（页51）
第三篇《传彩笔》。有这么一支笔，你能拿它写出最伟大的作品，伟大到“任何人看到你的作品都会倾倒这幅迷醉”，但是写出来的东西只有你自己能看见，呈现给别人或发送给别人时，文本将变为空白，没有人会看到。你愿意拥有这支笔吗？
这些年来，我已逐渐接受有许多事物无法用文字来形容这一事实。美景当前，人所能做的只有平静地收下这份美，连同那种无力感，试图付诸笔墨，多半是徒劳。（页58-59）
有时我甚至想，要是当初没有得到这支笔，凭着仅有的一点天分努力下去，似乎也会有一个不错的人生。我尽力写一写还过得去的东西，得一点肯定，再踏实地写下去。那种欢乐虽然细碎，毕竟是细碎的珠玉。（页65）
第四篇《裁云记》和第九篇《音乐家》关涉“管控”。《裁云记》的主人公是一个供职于云彩管理局，负责裁剪云彩的打工人，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没有明确交待。《音乐家》的主人公则是音乐审查办公室的审查员，故事设置在1957年的列宁格勒。剪云的打工人在荒郊野岭干着别人不愿意干的工作，但不妨碍他看书，研究各种事情，和一只会变成人形的狐狸玩斗地主。音乐审查员自己就是音乐家，他的音乐创作从未停止，即使作为审查员的他一次又一次地毙掉化名他人的自己的作品。
当下我们斗起地主来。我意识到每一局牌都是花色和数字的随机排列，打上一万局也不会重复。这也是一个无穷无尽的游戏，可以消磨一生。我问：我们玩钱吗？狐狸说我们哪有钱？我们赌命，计分的，一分十年的寿命。说着往我头顶看了看，好像那里悬浮着一个数字。它说，你才这么点啊，没事，不够了我们匀给你。老龟多得用不完。就是它出牌太慢，你别介意。（页81-82）
经过几年的苦心孤诣，他做到了让两者之间泾渭分明，同时又能切换自如。在审查时，在生活中，他是古廖夫，谨小慎微的古廖夫；在心中作曲时，他叫穆辛，他的面容也有了穆辛的天真和执拗。（页200）
第七篇《李茵的湖》，关乎记忆。“我”帮助李茵，寻找儿时记忆中跟爸爸妈妈一起去过的那个湖。回忆的起点是那个不知名却隐匿的园中园里一个水刷石砌成的树池。人是没有办法有意识控制和选择记忆的，它会消散；但是，它会附着在某个物件上，勾起一种莫名的感觉——那些深埋的记忆呀。
并非宇宙间有什么隐秘的牵连，是人的记忆常把不相干的事物无端地牵扯到一起。甚至当记忆的真伪都无从考证时，记忆所引起的情绪还潜藏在某些细节中（八九十年代独有的粗糙与晶莹）。对同一材质的相同感受，接通了两个遥远的时刻：她童年最明亮的一个黄昏和多年以后匿园里一个阴沉沉的下午。（页147）
第六篇《<红楼梦>弥撒》文末有个后记，说了这个故事的由来（一个关于《红楼梦》有没有中心思想的梦）、故事中的三样道具（中山酒、记事珠和照世杯）以及创作构思。故事发生在两次星球大战之后的4876年，“我”奉命与一名特殊的犯人——苏醒了的古代植物人——进行谈话。小说的主体就是七天谈话的口述记录，十二小节（陈春成说，12是《红楼梦》的基础数字）。这个名叫陈玄石的犯人是看过并记得《红楼梦》原作的唯一的人，抓他的人让他复原《红楼梦》而且是按照“他们的意思”进行复原，而另一拨营救他的人，是“红学会”，他们把红楼梦奉为圭臬，给他“记事珠”让他全盘回忆《红楼梦》原本。无奈追兵来袭，功亏一篑，陈玄石再度被捕，并且在致幻剂的作用下宣称“当局”复原的《红楼梦》与原版完全一致。余下来的日子，陈玄石在牢里凭着对《红楼梦》的完整记忆，活成角色，活成文字，活成曹雪芹。
重写计划启动的当晚，许多家中藏有《红楼梦》的人声称，深夜时分，书架上传来了一声瓷器开裂般的脆响。第二天，所有《红楼梦》的文本上，只剩下一堆凌乱的偏旁和笔画，像千军万马的残骸。（页107）
《红楼梦》没有中心思想，因为它就是一切的中心；也无法从中提取意义，因为它本身就是宇宙的意义。（页110）
第五篇《酿酒师》和第八篇《尺波》，一篇写酿酒，一篇写铸剑，都在写一种境界：至高的技艺所造之物都会遁于无形。（造物）一无所有，（观者）不明所以，（高师）不知所终。
陈春成的这几个短篇，读来隐约感受到作者非常看重非常珍视的一些东西，比如记忆，比如创造力与想象力，比如文字的语感。“那些字句安宁、舒朗，如冬日的树林。语感真是好极了，让人不禁跟着低声念诵起来。我一下子就看进去了，很多年没从文字中获得这样的愉悦了。”当我在第56页读到这几句时，我想，陈春成帮我写出了读他这本集子的感受。
2023-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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