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兄弟叔侄拜谒了临川桔园先生,回家两三日后,陆贺又要他们三人去丰城县南禅寺绿筠轩去见见嘉材先生。
嘉材先生,即陆筠,也就是青田陆家近百年来唯一中了功名做了官,又另开“金紫枝”的陆氏子孙。依家乘脉系,陆筠是青田陆第七代,陆贺喊他侄孙。他“博习修洁,绍兴十五年进士。复斋(指陆九龄)行高而年少,甫成童尝从学,其志于道。筠实发之初筮”。九龄成童时既然从学于嘉材,他对先生是接近而又比较了解的。
子静从七九哥口里听到许多陆筠的故事。他是个具有魏晋风度的人,为人侠义倜傥,不拘小节,做过信州贵溪县主簿官,有德政也有骂名,子静非常敬佩他。
南宋社会五光十色。由于老皇帝都做了人质,死于金人手中“真龙天子”观念已经动摇。又由于高宗“和议”成功,换来暂时升平岁月,多数学子醉心功名,一身“官瘾”。官场“熟烂败坏”(陆子语)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买官卖官,贪官多如过江之鲫。真正有学问的中了功名,做了进士,也只有在家待职。即使做了几任小官,不随波逐流,就要受到排挤。新理学替代了儒学,却并没有移风易俗。盗贼蜂起,又是一番景象:各地流民造反者继唐末“冲天”“均平”之说,又提出“不事神、佛、祖先”的口号,儒释道三教都被反了。另一方面,国民的生命不如一张黄纸,因而迷信因果报应、妖精鬼怪。
一部《太上感应篇》,家喻户晓,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普及地宣扬“宿命论”的邪说书。洪迈的《夷坚志》,记录当时的鬼神怪异之事,轶闻野史之奇,竟达四百二十多卷,其中有关江南西道的不少,甚至点明贵溪县的也有若干则。
陆筠未去贵溪县上任之前,就听说主簿官舍有木石之怪,夜晚出来害人,十分可怕。嘉材先生一到任不听流言,将簿舍拆旧建新。住进新官舍之后,半年过去,夜夜太平无事。一天子夜,他还在烛光下读(孟子》,突然,大风吹得门窗吱呀作响,烛熄灯黑,昏黄的月色下,鬼声啾啾,两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从院子里跳进窗,向他扑来。陆筠素常习武,懂得招数,立即闪开,哈哈大笑说:“壮士尊姓大名?有何赐教,请坐下说话。”一怪口吐人言:“我—木卯;他—石口是也。老子今日登门拜访,本该要你的命!进得城来,听说你陆老爷是个清官,为百姓办了不少好事。改建官舍不派民伕,百姓自动助工。算个好样的!本神怪就饶了你罗!”陆筠一听,乐了:“朋友,我陆某有什么错处,说吧?全说出来,我这里拜谢。”那个叫石口的说:“龙虎山上,孽龙作乱,张天师打瞌睡去了!绍兴八年夏天在太康县境落满冰龟子;今年信州又要大旱三年!你,既然个父母官,快快,快设坛祷雨。否则,不能饶你!陆筠笑道:“我正打算这样做哩。三年天不下雨,我陆某割自己的头颅祭天,请神明共鉴!”二怪点头,呼啸而去。又一次,草寇进城,放火烧街,县衙遍地瓦砾,独留陆筠住的主簿厅,完好无损。市民都夸奇迹!这事儿已经上报朝廷。大火试真金,真金不怕火;怪也不狂,狂也不怪!盗匪识善恶,神怪怕贤人。要不就焚荡殆尽,要不就屹然立存。
后来,陆主簿调走了。在过丰城县城的时候,朝拜了“南禅寺”的陆筠,感慨万分,因为这里有“绿筠轩”,风光雅静!莫非是老天爷为他退居作准备的,为啥也同一个“筠”字呢……他就用银子买下来,作为乱世归宿之地。
这样一位传奇人物陆筠,从小就在陆子静心里扎了根。他和陆家老屋门口的“义井”,面前的道义峰,龙虎山血战而死的张宪武,岳飞少保的白袍白马一样的神圣。木石妖怪也怕陆筠的正气,盗贼草也敬他的民心,这正是民族精英!脊梁还在,大宋有救。
料不到今日父亲陆贺神色庄重地要他和七九哥及焕之侄速去看望嘉材先生,而且告诉他们一个惊人消息:嘉材受屈呢,听说他在贵溪的“德政”是用钱买”的。“木石之怪”与建炎年间摩妖王宗石的余孽有关,清白的嘉材受小人诬陷有“通匪”之嫌,朝廷据说要派人稽查,说不定还有缧绁之灾呢…嘉材他正在受难!
子静一听,怒发冲冠,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人心?七九哥和焕之也愤愤不平。这回,不要父兄催促,也用不着准备“厚礼”和“贽见书”,他们连夜出发了。
路上,子静默默无言。他翻来覆去想那位绿筠轩中的嘉材先生此刻,他在干什么呢?喝酒?读书?吟诗?抚琴?对着竹林叹气或是舞剑?要不就悲歌当哭?他的心和贵溪平民的心是相同的,甚至和草寇盗贼的心是相通的,木石之怪也能明了他的心!为何朝廷之心和绿筠轩之心不同呢?小人之心为何又和君子之心大相径庭呢?子静忽地悟到:孟子说四端,人性善均发于人心,但生活中的人心有善有恶,善与恶的衡量标准是利不利己!看来,还是告子说得对:“生之谓性”,“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天心,君心与“人心”同又不同,有善有恶,无善无不善。
子寿道:“老六,你又在发啥呆?”
子静从沉思中醒过来:“哦,我在想善恶。这个心真奇妙啊!”
焕之笑了:“叔叔想得怪!《中庸》说过:“道心惟微,人心惟危。天下无道,善恶就不分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丰城县仙音巷。南禅寺的肃穆气氛,使他们又感到佛境就是善境,人间的“善”又在升腾了。
绿筠轩在南禅寺的后院。
季节正在仲夏。那翠竹夹道送来凉气。他们曲曲弯弯地进去身上的汗水全收了。忽听龙吟虎啸,冷风嗖嗖,遮天盖日的一片竹林出现在眼前。
“绿筠轩”实际上是“竹林院”!它的粉墙黑瓦在绿海中显得很小,只是格外惹眼;随着竹林延伸的无边无际,它似乎又显得硕大第四章科举情结
在绿轩的水阁凉亭上找到了嘉材先生,他正在枕着个大葫芦睡呢!鼾声如雷,睡得真香。他很胖,坦腹敞衣,除了一头黑色散发,很像尊躺着的弥勒佛。地下垫身的是几片芭蕉叶……亭里有石桌,石凳,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几本书,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墨迹未干…
他们肃立着,不敢惊动。
嘉材先生似乎醒了,打着呵欠,伸着腰
子寿打拱喊道:“先生,惊醒你的睡眠!
嘉材先生翻身爬起:“哦,你们来了!……哎呀,热,热,真热!子寿子静,来得正好,请你看看我写的《翼孟音解》。……葫芦里有酒,你们喝么?
我去洗个澡。”
他脱光衣服,跳到水里去了!
子静翻着《翼孟音解》手稿:共九十一条,择《春秋》《左传》《庄子》《列子》《楚辞》西汉书》等诠解《孟子》。诸如: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视汉儒所记,檀弓苍梧之说,孰近孰远?孰信熟疑?子静内心对支解经典的繁琐作法,历来不感兴趣;但,深为嘉材先生居然在谣诼丛生,阴风四起中能安心读书从事考证所感动…
嘉材从水里跳起,只穿上短裤衩,裸露半身,拭着水珠儿……三人重新施礼。嘉材呵呵大笑:“礼仪岂为我辈所设?论排行,我和焕之同辈。老侄小叔,我倒应当先施礼才对!道卿公可好?”
子寿说:“谢谢你惦记。正是父亲要我等来探望先生。不知贵溪一事如何?……”
嘉材先生说:“提那事干啥?洪迈先生是我的上司。他最了解我。…唔唔,他写《夷坚志》,讲了一则故事:宜兴民素以滑稽著(名)。有山鬼入其室,自天窗垂一足彻地,黑毛毵毵。民戏谓之曰:若果神通,更下一足。鬼不能答。少顷收足去,自是不复至。……哈哈哈!”
子静应声道:“心中无鬼便无鬼,再下一足又如何? 嘉材先生笑声更爽朗:“子静知我也。绍兴二年,贼寇谢达、黎盛在虔州(今赣州)纵火,民居官舍,焚荡无遗,独留东坡白鹤故居。(注可惜东坡先生死了,要不死他不也是通匪吗?”
他的风趣和幽默,惹得在场人都大笑。
他从书内抽出几张纸来,原来是荆州(湖北南漳西)张栻先生陆筠写的短文:
“贵溪簿舍不焚,可以见人情之不远。彼虽放而为盗,然其心有不可尽殄者,为致者。推乎此,亦可以知驯骜弭暴之方矣。陆君为人,所谓安静之吏,悃无华(悃 kanbi)),不云乎?岂弟君子所劳矣?”
“东南三贤”之一为他说话了:贵溪县衙在骚乱中独有主簿的舍不被焚毁这件事对世人的启迪太深刻了。即使失去理智而盗贼的人,感情仍在,良心仍在,没有泯灭,做事也不会做绝。由此可见,驯服消除强暴的方法,重在恢复黎民的善心。这与陆筠作的榜样也有关。一个好官,至诚悃愊,朴质无华。嘉材先生的心教使强暴折服了
大家看完张拭的短论,心地光明。
陆筠反而自嘲:“哈哈,通匪者为何突然成了驯弭暴的英雄了!我的心还是不安静啊!
大家都笑。
绿筠轩全被竹荫复盖。凉气森森,清风徐来,连肥胖的嘉材先生也再不喊“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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