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吉普车从公路斜坡上缓缓开下来,慢得就像一只蜗牛。
阿卡老远就看到了它,她摘下头上的草帽,阳光照耀一头金色卷发,苍白的脸上满是明媚的笑容。
她伸出大拇指。
吉普停下来,引擎的轰隆声听上去几欲散架一般。
一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男人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
“你好,我叫阿卡,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你可以带我一程吗?”
男人点了点头,“你要去哪?你中文说得很好。”
“带到哪算哪里?谢谢你的夸奖。”阿卡脸红了,她放下背包,拍了拍棉衣和身上的沙尘,熟练钻上副驾驶的位置。
引擎仿佛濒死怒吼了几声,吉普又在肆虐的尾气里上路了。
沿路满布着枯萎的草毯还有低矮的灌木,不宽的滇藏公路上没有几辆车,破吉普像一个金属乐老歌手,喧嚣又坚定前行着。
阿卡又带好草帽以挡开刺目的阳光,凉风拂乱了她的刘海,她正看着车内后视镜的一把胡髯的男人。
“我叫老参,上海人……阿卡,是这个名字吧?你是哪里人?”自称老参的男子先开了口,说完也整理了自己胡子上沾上的沙尘。
“阿卡的家乡在法国,法兰西。”说完阿卡又特别用英语和法语讲了法国。
老参苦笑,“我听懂了,法语我可听不来,你的中文很好,我听得懂的。”
“是嘛,我的中文是一位住我家附近的中国人教的,他可会养花了,唱歌也好听,我常在我家的草坪上看他边唱歌边浇花。”
老参偏了偏头,用右手从烟盒里抽了一支烟,示意了一下,阿卡连忙挥了挥手没表示反对。
老参点燃了烟,用力吸了一口,重重吐出口烟雾来。
“我也种花,不过唱歌不好。”他摇下车窗玻璃,烟雾就一下消散在风里。
“你刚下藏来。”老参打了个手势。
阿卡眼睛眨了眨,“对的,前面一辆卡车把我带到了休息站,我自己顺着这条公路走了半天,你就来了,总感觉老参的吉普很眼熟呢。”
“你胆子真大,自己一个人就敢上藏。女孩子这样很危险。”老参吐了个烟圈,吉普驶进了土路,整辆车颠簸起来,视野里也弥漫着尘烟。
“阿卡胆不大的,阿卡是心大。”
老参大笑,“中国话说勇敢就是说胆量,阿卡你的中文还不行。”
“阿卡知道的,阿卡不是因为勇敢才胆大的,阿卡是因为胆小才……才勇敢的。”
老参看着眼前的金发女子,阿卡因为语无伦次脸上有些窘迫得酡红。
“老参相不相信阿卡说的话?”老参看着阿卡清澈的蓝眼睛,点了点头。
老参突然想,阿卡白皙的脸上蓝眼珠就像一大片白云里露出的蓝天,就像云南天空上的天空一样。
“阿卡得了一种病,一旦停在一个地方心脏就会越来越重,重得就像会沉下去一样。医生说这样下去阿卡会死的。”
阿卡突然有点黯然下来,老参想说点什么,但嘴唇蠕动了两下没说出来,消失在他浓密的胡须里。
“阿卡得不停得旅行,这样阿卡的心就会越来越轻,飞起来。”阿卡苍白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意。
老参摁灭了烟头,自言自语道:“得了一种不旅行就会死的病?”
阿卡有些急了,“老参,阿卡说得都是真的。”
老参又点了一支烟,他相信了。“所以你在不断旅行么?”
阿卡从后座的背包里掏出一张世界地图,地图上有一条从法国用红色叉叉连接延伸的线,到香港打了一个转经过广西云南到了西藏。
“阿卡已经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了。”小手里挥了挥一个相机,半边脸上映着阳光,满是笑意。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老参笑问道。阿卡摇了摇头,没说话,老参想大概她没还想下一站要去哪吧?
吉普车依然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老参打开车载音乐。
“诶,阿卡,你听过上海话吗?”阿卡摇了摇头。
老参撇撇嘴,“我们也叫上海话是吴侬软语。我唱首上海话歌给你听?虽然不一定好听。”
阿卡如同小鸡啄米猛点头。轻快的伴奏从车载播放器里流出,老参的声音有些沙哑,唱歌确实是不怎样。
阿卡却好似很喜欢一样,看着老参一句一句唱着她不懂的歌,轻松怡然。
“这首歌叫《老老欢喜侬》,以前我妻子也喜欢这首歌。”老参笑了笑,一口牙齿洁白洁白的。
老参又转过一个转角,远处山脚下一个村落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老参想,就在这里把阿卡放下,重新找条路上藏。他之前车开到一座桥,桥塌了,他已经准备离开了回上海去。
不过现在他不想走了。
阿卡下车了,天色还好。
老参挥手和金发少女再见。阿卡几次回头,白皙的脸上一直是笑容,直到消失在山道远处。
重新发动引擎,老家伙声音似乎还是懒洋洋吵吵闹闹的,不过尾气喷的更猛烈了。
老参拉下头上的暗格,上面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中老参没留胡子,白t恤牛仔裤,满脸严肃,他的右边是一位穿着长裙的女人,带着编织的草帽,抱着他的右手。两人站在乡间的白石板路上,身边还停着一辆摩托车。
关好暗格,老参继续上路。
老参看着不宽的公路,他在想,应该在前方的某个地方,那位女孩也会带着草帽在太阳下拖着行李在等他准备搭车吧。
他远远就会看见她,她就站在枯黄的灌木林前,路上有风沙,空中飘着吴侬软语的歌声。
老参又想,当年还年轻的他能骑着摩托旅行做她的英雄,现在开着吉普车也行。
他不知终点在哪里,他只是知道,他得了病,兴许是被阿卡传染了吧,他也必须不断旅行,然后在某一隅,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天空最纯净的地方,停下。然后,继续活着。
一望无垠的原野上,一辆老吉普如同追着风,渐渐前行着。
在日渐西往的夕阳下,一骑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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