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暮（5）

五

陈阳跟我一样大，但他受过的教育和我不一样。他上过大学，在高等教育的环境里停留过短暂的时间。

他高考考上了山大，在济南的校区。

我没办法明白，为什么考上了好的大学，却把自己的前程丢掉，跑去读职专。我问他，为什么后来不上了，他对我说是因为他的一个朋友。

“我本来是要上的，但她复读了还没考上，就问我能不能别读书了陪她一起闯荡。当天我就买了去她那里的车票，晚课都没上。”

“就为了陪她？”

“是。”

“那你们后来怎么样了？”我问他。

“出了点事，就没再联系。”他说，语气很平淡。

“那你呢？”

“我？我就随便找了个职专去接着读了。”他叹口气，但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是遗憾还是无所谓，“那能有什么办法。”

我没有追问他口中的那个朋友是谁，我只知道那是个女生，他也只对我说了那是个女生。我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女生，只知道那个女生对陈阳来说一定很重要，或许比我都重要，或许她现在打电话给陈阳，让他陪她接着出去闯，他也会抛下我就那么去了。

我本来想问陈阳，如果现在她来找你，你会不会跟她走。

但我不敢问。有些事我早就知道答案了，还有些事，问都不用问，也一样知道答案。

但自从跟我在一起之后，陈阳的世界里确实没多少异性。他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搭话，同时也很自觉和其他女人保持距离。在这一点上，他比木头要好很多。

木头总是有很多异性朋友，一开始我还会吃醋，跟他闹脾气，他就过来哄一哄，也就这么不了了之。时间长了我再这样闹，他就说我限制他的交友自由，说他喜欢自由，不喜欢被限制。我就笑着说好，再也没法过问他和他的女性朋友。

因为这些，我会感觉自己很可笑。

总是诚诚恳恳地把自己交给一个人，希望他能把我照顾好，但结局我总会被摔得七零八落。更可笑的是，我对人类仍然有期待，期待有人能爱我，能好好爱我，能看到我的不堪后继续爱我，能一直一直永永远远的爱我。 ​​​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陈阳是一个比木头还要好的归宿。他没有那么多异性朋友，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哄我，他不会让我一个人在角落里难过。但我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不管是白天也好，晚上也好，我跟陈阳在一起睡觉，他躺在我旁边，我都会突然想，为什么他脖子上没有一块白色的玉牌呢？

看来我们之间也没有谁比谁更好。

我曾经在夜里偷偷看见陈阳对着一个女生的照片打飞机。他以为我睡着了，就侧过去，背对着我。我远远的从他手机的亮光中看到，那是个穿着校服的青涩女生，和我这种完全不在一挂，我没有办法和他手机里的那个女生比。

我没有那样的蓝色校服，笑不出那样的梨涡——那是个即使在黑夜里我眯着眼也能看清楚的梨涡。

直觉告诉我，那是一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装作睡着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但那天晚上他在床头吸来吸去的煊赫门的味道，我却记住了很久。陈阳不怎么抽煊赫门的，他说那种烟的味道太甜了，抽起来味道也一般，还说这种烟就是靠喊麦歌带火的。但是我一下子就闻出来那是煊赫门的味道了，不呛鼻，但莫名的刺眼。

换作之前，和木头在一起的那会，我可能会直接从床上蹦起来，歇斯底里地问那个照片上的人是谁。但我后来对这种事情开始麻木，因为我知道我甚至没有办法要求我自己。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我没办法要求别人。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们一如既往地吃早点，在桌子上刷手机，没说什么多余的话。那天陈阳休班，我和他在家里找了部电影看，看的是《我的少女时代》。我很少看这种电影，但陈阳说他想看轻松一点的。

他全程看得很投入，还对我说，还好最后男主和女主遇到了，要不然真的很遗憾。那些感人的地方我一点都没有被触动，好像在我的印象里这种校园爱情跟我就没有半毛钱关系。不过说来也是讽刺，看完电影的时候，我心里就想，电影真是比现实宽容很多，电影就像是人类给人类塑造的童话世界。在电影里面，男女主角只需要克服难关相爱就是好结局，就算他们只有专科毕业证并且没钱买房也是好结局。

但这些话我当然不能对陈阳讲，我不是那种喜欢扫别人兴致的人。

准确来说，我害怕扫他的兴。

这些天他总是很忙，连续两天值的都是大夜，好不容易回来的时候也是拉着脸，看到他不开心，我总有一种很憋屈的感觉。我没办法接受我身边的人不快乐，就好像他们一开始不快乐就一定是我造成的一样，这会让我陷入没有止境的自责。

我对木头是这样，直到现在，我对陈阳也是这样。

“如果有一天，你也像这样找不到我了，你会就这样不找了吗。”我突然问他。

“你不要总问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说。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呀？”我像个小女孩一样，执着地想要找回自己的安全感。

“你看，你又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了。”他这样说。

之前跟木头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喜欢问他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在一次又一次的没有意义当中想找到他爱我的证据。

但他每次给我的回答，都跟陈阳一样，都让我不要问这种问题。

我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这种问题是问不得的。我甚至换位思考过，如果我爱的人问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只会感觉他是真的爱我怕我离开才这样，这样问我因为他爱我，他没有安全感，我应该把安全感给他，应该好好抱着他跟他说不会的。

人怎么会因为自己爱的人问了这样的问题而生气呢，生气只是因为你不是他爱的那个人，他害怕被怀疑。

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但是和很多事一样，我不愿意承认。

后来我和木头分开的时候，他对我说了很多话，我都记不清了。我只能记得他当时说，最遗憾的一件事，就是总让我觉得他不够爱我。

“可是你刚开始的时候，给我的感觉就是，你确实不够爱我。”我这样跟他说。

“但我尽力了。”他说。

我不知道他说的尽力是什么意思，是说他在尽力爱我，还是说他在尽力不让我察觉他在骗我。我不再问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再也没有人会让我觉得我不必问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