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作者: 风醉归人路 | 来源:发表于2018-03-06 05:18 被阅读0次

    我的童年开始于乡下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祖父在牛棚自缢后,被称为父亲的人趁着难得回家一趟的机会,按吩咐打了几床被子。太阳把泥土晒得发硬,亮得刺眼,被蝉叫侵蚀的耳廓嗡嗡作响。他把我跟棉被一起放在驾车上,叮嘱我要看好被子,然后像头牛般流着汗水拉着车子往回走。我并未理解他的意思,怔怔地坐在车上顽固地瞪视着太阳,像往常祖母在悠远绵长的下午下地干活时一样。等回到家进了堂屋一盘点,他们说:“丢了一床!她都不吱一声,四五岁了这孩子,该不是生了个傻子吧。”

    有一晚,出于某些原因祖母需要拜访某人,叫邻居过来照看我一夜。当夜深下来,黑暗把身体吞没,瞪大眼睛也空无一物,狗吠声不时响起,忽远忽近。大人的身体也没入深夜,轻声说着:“没事的,别怕。”起先我莫名对这秘密的快乐感到羞耻,然后是撕心裂肺的痛,我哭喊起来,推打他,男人把我捂在他的胸口,疼痛之后开始有些快感,我后悔此前的挣扎时,已经结束了。

    一年后,祖母带我出远门,先是坐船,然后是穿过昼夜的火车,拜访了几个亲戚,最后把我送到了男人和女人那里,一句话未说就走了。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依旧在哭,男人举起手掌吓唬我,女人说:“怎么这么憨,连父母都不认识。”

    之后不久男人和女人来到北方一个小镇上,离双方家乡不远,把攒了几年的钱拿出来买了套二手房,才算安了家,然后请亲友从老家过来量尺寸做家具。女人把我叫来,说:“这是你四叔,快叫四叔好。”见我不开口,被称为四叔的男人说:“小孩子不记事儿。”男人说:“他住咱老家隔壁,你偷喝过他的酒,第二天就发烧了,不记得了?”女人跟那个叫四叔的男人说:“哎,你看我这生了个憨闺女咋办。”

    接着我被送到家门口的私立小学,男人给我一个本子,要我每天晚饭前写完日记读给他听,内容大多不是虚构的故事,就是虚构的情感。有次主题是“母爱”,写的是雨天母亲接女儿放学的情景。读完,女人说:“看来我不是合格的母亲喽。”

    “非典”到来前,家里的大客厅曾租给天主教做过小教堂,人少的时候,我会去听听经文当作不那么有趣的故事,学着说几句阿门。屋子西面正中摆放一块黑板,上面一般是前一次集会未被擦除的歌词。一侧放着一小叠讲义,有些是故事,有些是圣歌。黑板附近蒙了厚厚的粉笔灰尘,地上散落着几盒白色粉笔。最初会有一盒彩色的,由于教堂是不关门的,没有集会时小孩子们就会偷一两根彩色粉笔在院子里涂抹乱画。黑板正对面是一二十个小凳子,成人需要蜷着腿才能坐下,据说也是借来的。有时周末会有大聚,家里的门大敞着,院子里挤得满满的人,几乎都是女性。有人骑着三轮车,载着几个人一起堵着门外的走道,像是庆典一般热闹。几个同学也跟着家长旁听,其中有个终日画画的女生,那时我也爱画画,但总没她画得好。她和家人住在一个废弃的地方,父亲靠收垃圾为生,母亲在街头卖青菜,家里还有个痴呆弟弟。她偷偷告诉我她妈妈让她也入教了,我替她担心会被女人口中邪门歪道的东西摄住灵魂。

    祖母这个时候来了,总到教堂里坐坐,我一起紧挨着她。那时我因为爱在课堂说悄悄话,才当了一天的纪律委员就被贬为语文课代表。午休到校后,语文老师会在黑板上抄题目,我到学校晚就懒得写,等到正式上课前老师问谁写完了却高高举起手竟然还能夸奖,几次之后有人告了状,我被罚蹲了一堂课的马步。当天夜里我梦到又被罚哭喊了出来,同床的祖母把我叫醒,然后发现自己竟然尿床了,我感到害臊,一般我睡觉总是被夸安静,唯一一次起夜还是祖父自缢的那晚。她没说什么,让我去把脸上的眼泪跟鼻涕去洗掉,等我回来后她已经换好了床铺。

    她每次来都会和女人争吵,女人认为我不喜欢她这个母亲,责怪祖母把我养得呆傻;同样经历雨打风霜汉子般坚强身高也相当的祖母则认为女人太强势粗心。女人拉着我让我二者选一个,祖母摸着我的手腕脚踝唉声叹气,作为唯一的受益者,我乐于维持现状。有次两人不欢而散,祖母离开,两个天主教友陪伴左右,我不知什么原由跟踪了过去,到了半路,她发现躲在电线杆后面的我,把我有些疼地攥在手里,买了包糖又塞了点零花钱在我口袋里。拿了糖,我才满心欢喜跑回家。

    教堂没开很久,教友们凑不够房租,女人不愿降低价格,先是把空间缩小了一半,之后就连一半的钱也没法支付。那个女生把画画本撕碎扔给我,趴在桌子上哭道:“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但我再也不能画画了,等我小学毕业,我要做什么,我妈要我跟着她去卖菜!我怎么求她也没有用。”有时我能理解她讨厌我,容忍她偷我的文具和试卷,我总希望全天下自己最委屈,但这次却无法真的安慰她。接下来周遭发生的事情越来越糟糕。漂亮的男孩子却患有癫痫;只是为了照顾弟弟的女孩儿只能陪着读到小学毕业;一个黄姓女生改姓“王”,班里议论纷纷说她母亲在外到处勾搭男人;一直羡慕的大姐姐的妈妈得癌症去世,家里的房子卖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被家庭忽视的男孩子在元旦前一天因为心脏问题猝死,一群孩子围着躺在几张课桌上衣着单薄的躯体等着救护车;好友搬了家,和妈妈弟弟租了一间屋子住在学校旁边,有次我去找她,看到一个男人拥着她妈妈躺在床上,她解释说:“这是我舅舅。”等到他们搬走,街坊邻居开始说这个苦命的女人,先是男人贩毒被抓留下一双儿女,后面跟着的这个男人也跑了。几年之后,她弟弟成了半路拦着女孩说下流话的孩子。

    教堂关闭后,我零星去过几次一个教友家里。在那附近,男人和女人开了家商店,隔壁是个小书店,我空闲的大半时间都在那里晃悠,老板嫌烦了,把我叫过去,我以为又把我赶走,他指着书店狭窄的过道后面,太多书压低了光亮,走到那里才发现通往楼夹层的梯子,通往一个小型仓库。他允许我坐在梯子上随意看手边一堆还没分类的书。在那里我读了梵高的传记,有了天才总是苦难与疯狂这种认知。书店老板的妹妹有个私生子,男人跑了,妹妹把孩子生下来也走了,他只有一个女儿,老婆不再生育,就把孩子过继到家里。这事闹崩了十几年的夫妻,女儿过来坐了一下午跟着母亲远走他乡。孩子还什么都不懂,邻居轮流给他喂奶,等他稍微大点,我也学着把食物嚼碎喂给他,把他抱在怀里,亲吻他。这就是婴孩,我想,新生,需要倾注无限纯洁无暇的爱。

    读到初中时,房价开始上涨,品牌扑天盖地地崛起,商铺租期到了之后,男人和女人准备歇息几年。我因此过上了另一种生活,当回到家时,父母已经在等待;晚餐从九点提前到了五六点;春节不再意味着跟着父母从早忙到晚,幸运的话能啃白馒头。但直到现在我依然害怕一个人待在这个大房子里,就像一想到春节就难受一样。

    在消除了寄人篱下的错觉后,我反而不知所措,沉迷幻想,曾经的好学生被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一次中午我又在家挨训,数学老师和母亲打电话说起,当年在私立小学他见过我一次,知道我会到他所任教的中学,特意把我要过去。等父母放我去上学时已经很晚了,班主任堵在教室门口问我为什么迟到,我一下子没脸没皮哭得稀里哗啦。

    高一暑假,父亲要我一起回老家看望祖母,听说她身体有些不舒服。为了让农村的夏日更迷人,我好留得久些,父亲给我找来几本书,我记得其中一本是关于黑奴的自传。白天我搬个马扎坐在偏房门口,旁边堆着麦子,黑色的小虫子在里面拱来拱去,村里的一个小姑娘跑来看我。晚上,在厨房里用热水擦了身,换了睡裙到屋里,父亲装上白炽灯供我看书。父亲光溜着肩膀,祖母也不穿上衣,下坠干瘪的乳房在胸前晃着,我羞得脸通红。邻居直接走进来,祖母毫不遮掩,男人仿佛没看见的样子,倒把我当作是个新鲜事物一般说:“这么久没见长这么大了,还记得我吗,我是你四叔,你家家具就是我做的。”我的心跳如雷,汗毛竖起,浑身冷汗,睫毛沾湿了,昏黄的白炽灯在水雾里模糊地浸泡着扭曲着。祖母想多留我几日,我心里却嫌村里的井水难饮,又怕她伤心,只说还有功课要做。

    读了理科后,物理考了三十多分。母亲说,总结下原因。我低下头一言不发,手指掐着掌心。她气急败坏,先掴了我一巴掌,然后拎着我去理发店,把好容易留得半长的头发剃掉,父亲把房里的书洗劫一空,我想辩解书籍和成绩下降没有联系,但显然他们的态度更为坚决。我感到屈辱与愤恨,开学后就把课桌推到讲台,和其他人隔绝开,没人敢开头发的玩笑,也没人敢跟我搭话。我定下了目标,每周都会花上一小时做每日的计划,目标简单明确,执行起来一丝不苟。等回到家,为了不见任何人,把床铺搬到杂物室去住。在餐桌匆匆扒两口饭就要回屋,父亲问我话,仅用en的四个声调做回答。久了,他发起火来,也只是背对着等他说完立马就走。等到成绩不再是个问题,两三个月我没和任何人说话后,班主任要母亲注意我的精神状况,很可能有轻微抑郁症。学校里有个低年级的女孩子自杀后,母亲更为担忧,不再要求我留寸头,也不过问成绩。

    有次晚自习,父母来了。我有些气愤,他们说:“我们知道你不喜欢,但你奶奶来看看你总行吧。”祖母这时候已经喘得厉害,没力气干农活,进城里看了医生,开了些药,顺道来我家看看。母亲见我们拉着手,开玩笑对祖母说:“看,她还是跟你最亲,我这都是白养的。”第二天是周末,我依然把自己关在二楼的小屋里,祖母喘着气上了楼,敲开门,和我一起坐在单人床上,相顾无言。沉默许久后,她说了几句对母亲的怨言,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绞尽脑汁聊起以前的事,她说:“当年你那么小一点,我把你送到你爹娘那里,你一看我要走就撕心裂肺地哭,哭得我心里面也都跟撕裂了似的,走的时候也不敢回头。你说小时候我走到哪都跟着,粘着。现在跟着你爹娘长大了,跟我没话说了。等你长大以后,是不是也和你娘一样把老人扔了不管了?”想起往事她流下眼泪,我心中难过,向她保证没有这回事,放下豪言,以后她的子女不愿养她,我早点工作,租了房子跟她一起住。

    我开始把吃饭的钱攒起来,偷偷买了几本书,藏在抽屉里,之后是枕头下,接着发现父母已经守了原则,再不会翻动我的任何东西。某次我在书店里买了雨果的《悲惨世界》,厚厚的两大本,让我重又找回了心智,也逐渐重拾写日记的习惯,从美术书上剪出喜欢的油画插图贴在床边废弃的木板上,夜晚奔跑在无人的街道,周五下午去河边吹强风。难眠时敞开窗户,只有深夜才听得到马路的惺忪,光裸着躺在床板,微风总能安抚下我的躁动不安。有时老鼠在床底下坑吭哧哧一整夜,我心里怕得慌,不得不打开了房门。

    有天中午,因为不满班里新定的迟到罚站的规定,拖到很晚才去。穿过下沉式的中心广场,又见到了曾经躺在臂弯里的孩子,脸蛋依旧圆滚滚的,肤色似乎更黑了,手里拿着玩具枪跟几个孩子追着跑,流着鼻涕,满嘴脏话。我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的心情,圆形广场四周环绕着的柱子令人晕眩,再也没有哪一刻让我更确信:很快我就会离开这个城镇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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