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兴聘
1
在我刚入高中军训的那年,九月的一个早上灰蒙蒙的天,空气中弥漫着一层雾霭,就连阳光也无法穿透。
看似热闹的军训却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独自去训练、吃饭、休息。有的男生已经和附近方阵的女同学聊起了天,而我却连一个同学也不认识。一个人走在路上时我向来是不敢直视他人目光的,低着头,快步走向目的地,每当这时我就希望所有人都当我是透明的最好。
虽说我打心底对与人相处有厌恶感,但在其它人眼中我却并不是性格孤僻的怪人,因为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我虽从不主动与人相处,但若是有人主动找我,我必然摆出一副热情健谈的嘴脸。
言而总之,我与他人之间就好似隔了一面拔地而起的高墙,别人在墙的左边,而我并非在右边与世隔绝,而是在墙的上方像只猴子一样小心翼翼的模仿他人,每一个动作都胆战心惊,借此保持着与他人一丝微妙的联系,但稍有不慎便会摔个粉身碎骨。
第一次见到时雨是在军训第二天的下午。午休时我一个人靠在房间的墙边听着梁静茹的《勇气》,这时一个画般的景象映入了我的眼帘;一个英俊的少年赤裸着上身靠在墙边,午后的阳光洒在他的头发上、眼睛上、眼睫毛上以及那白皙而健壮的身体上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宛如鲜嫩的肉体下镶嵌着一颗绚丽的宝石,散发出隐隐约约的光。这感觉怕是只有“硬净”一词才足以形容。我感觉时间似乎停止了,周围同学的喧闹似乎都定格了,唯有耳机里的旋律静静流淌以及他脸上的那一滴晶莹剔透的汗珠滑动。这让我想起了“这白皙的无与伦比的裸体被置在薄暮的背景前,熠熠生辉”这句话。我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了自己已经中了一种无可救药的毒。以往从不向人搭话的我当时竟鬼使神差般的和这个叫时雨的男生聊了起来……
我初一的暑假是在祖父家度过的,祖父家有着许多藏书,我怀着孩童的天真想挑选一本有意思的书,被我选中的是三岛由纪夫的《假面自白》。
我先是被它的封面所吸引,那是一副健美而强壮的男子的裸体。刚步入青春期的我对身体的发育是充满渴望与期待的。但无奈我从小体格就十分瘦弱,就连个头也比同龄孩子要矮不少,自尊心已经成型的我对此十分自卑。
我翻开第一页,作者的介绍和一张黑白照片出现了。三岛身穿西装,右腿自然的翘在左腿上,双手搭在腿上,笔直的坐在一张华丽的西洋椅上,我仿佛看见透过那西装窥见他那如雕像般的身躯。那炫目的椅子仿若被驯服的金毛银甲、纹丝不动的坐骑。以后回想起这景象我总会联想到《启示录》里的“……我就看见一个女人骑在朱红色的兽上。”我被这种形象所吸引了,不论是他那微微露出的黑色袜子、黑的使人不安的皮鞋上的亮光还是那西装上起伏的褶皱都充满了百分之百的男性魅力。而这种魅力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却是致命的毒酒。那张脸,正是毒酒的成分里最致命的元素。那两道剑锋一样高高扬起的浓密的眉毛,那只有经历过长期军人生活才能形成的深沉阴郁而又坚毅逼人的眼睛,和那干净利落的短发都诱使我面含微笑的饮下了这毒酒。
书中的内容对于年少的我来说是难以——或是说无法——理解的。但我被其中塞巴斯蒂昂那完美的身体所吸引,“这白皙的无与伦比的裸体被置在薄暮的背景前,熠熠生辉”。与其说我疯狂的迷恋上那洁白而强健的身躯,毋宁说我狂妄般的极度想拥有那纯粹的体态。
看完这本书之后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那晚我难得的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匹白马,那马体形高大,威严而俊秀,肌肉像大理石般坚硬不催,坚实的皮肤宛如石膏般洁白。它对着那晨雾溟蒙的天空仰首长嘶,嘴里喷吐出稀薄而朦胧的雾气,旋即飞奔起来,在泥泞的土地上一路狂奔。途中不知践踏坏了多少雪白的桔梗花,散落的花瓣浸入褐黄的泥水中美的凄怆。那马越奔越快,我的心跳也随之加剧,溅起的浊水早已将马腿染脏,马肚上也有了几分污秽。忽而路过一道险坑,马失前蹄,俊美的马儿重重的摔倒在了污泥中。我突然惊醒,汗水将头发都浸湿了。我心里涌出一种不自在的、莫名的羞耻感,下身传来一阵粘稠的、潮乎乎的感觉。
2
正式上课后时雨令我吃惊不已,每次考试在年级中他必定是前三名,无论政史地还是物理化,他统统擅长,无一软肋。不仅如此,运动与人际交往他也如鱼得水、出类拔萃。谁想得到他那看似瘦弱的外表之下在体育四百米测试中轻松取得第一呢?说到与人相处,如果说我自己是站在高墙上如猴子般偷偷模仿他人,那他简直就是个交际家,不论男生或是女生,老师还是同学,他都应付自如。没错,仅仅是应付却可让他人对他产生绝好的印象,他这如神童般的才能令我自卑不已。
一名女生对时雨表白了。那是一名无论外貌、学习还是打扮都十分亮眼的女生,在年级里也颇有人气。但时雨拒绝了她。那是直截了当的、斩钉截铁的、近乎冷漠的拒绝。
中午放学后我和时雨经常不回家,去一家名叫“白夜”的咖啡馆打发时间。聊天、看书、或是在那宽敞的沙发上睡一会儿,总之怎样我们都觉得比回家有意思——我们正处于这样的年纪。
“今天那样做好吗?”我喝了一口咖啡问道。
“这有什么不对?”他稍有惊讶。
“那样会不会太直白了点,有点伤人吧。”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明明白白的说出来有什么不好,倒是给别人以希望,最后让别人彻底绝望才是真正的伤人吧。”
他说的完全正确,我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但是现实生活中不懂得拒绝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会拒绝所招来的麻烦也比比皆是。我,又何尝不是呢?隐约的希望,一丝的盼望,乃是由绝望而生。
“我觉得你和我即相似又不一样。诶,你的成绩也好过头了点吧”
“学习的好坏说明不了什么,最多只能说明自己努力了,凡事做到最好,这只是我的个人习惯,人各有志,有的人讨厌学习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妥。”
“像你这样凡事都力求完美之人,为何会与我为友?或是说,你不该是瞧不起我这种平庸的人吗?”
“追求与否因人而异,与我无关,我也绝不会因此瞧不起任何人。说来也奇怪,与他人为友我大多数都是为了单纯的交际而交友,但与你,确实因为感觉你和我很像,还有,就是我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很好的倾听者吗?连我自己也没发现自己有如此才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身子轻轻的靠在墙上听着音箱内已切换成的张国荣的《风继续吹》。
“总之我们都是普通人嘛。我呢,是个成绩好给人印象好的普通人而已。”
“对,我们都是普通人。”
3
我一直注意着坐在我们前面的那个话很少,总是埋头学习的女生。她身上似乎有着吸引我的某种特质。是那慵懒的眼神?或是那白皙的皮肤?亦或是她那黑直的长发?我不得而知。她叫凌。
平安夜那晚,时雨和我决定去了“白夜”喝酒。进门后,里面挂满了铃铛和雪花。今夜的客人格外的多。随后我们俩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那晚他喝的很多,还说出了一件往事。
时雨其实还有个大他两岁的哥哥, 并且成绩一直十分优异,深受父母宠爱,而时雨小时候却一直成绩平平。但在时雨五年级的暑假,哥哥下和他河游玩溺水身亡了,他当时尽力呼救却还是慢了一步。之后父母把对哥哥的期望和爱全都注入了时雨的身上,他在巨大的压力下有了如今的成绩。
走出酒吧,我本想送他回家,但时雨却逞能的说完全不用。我一直扶着他,时雨却步履蹒跚推推嚷嚷的。在下路边的台阶时他忽然一脚踩空,我慌忙抱住了他。夜幕之中,我们俩贴在了一起,我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呼吸声和带有酒精的气味,醉酒的原因使他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而我的脸也骤然滚烫起来,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丝汗水从我的额头渗出,与此同时,一种情感也随着汗水慢慢显现,一切似乎都趋于明朗。就在这时时雨猛地一惊将我推开,踉跄地拦下一辆出租车走了……
看看手机,已经十点了。云层不太厚,却觅不到星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了街市的屋顶,一抹淡淡的阴翳,越发深沉了。我使劲摆了摆头便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路过学校门口,发现这里还是人来人往,大多都是进进出出的学生,在人群中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凌穿着雪白的羽绒服,头上戴着顶米白色的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白围巾站着路边,那白皙的皮肤在那白色羽绒服的映衬下着实令我目眩。也许是醉意尚未散去,我呆呆的看着她的身影半分钟才回过神来。
“在这干嘛呢?”
“啊?”对于我的突然出现她吃了一惊,“说是今晚有雪,在寝室呆的无聊想出来看看。你呢?”
“刚和时雨去喝了几杯,准备回家的。”
“恩,是闻到些酒气,那我们一起吧,反正我想出来逛逛,就当顺便送你了,醉倒在路边可不好。”说罢她嘴角上翘露出白瓷般的牙齿。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笑。
我与凌一左一右的走在桥上,隔着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两人嘴里时不时的呼出片片白气想必也会缠绵在一起。忽有迎面走来的行人,我便侧过身子而她却自顾自的走着。在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
下桥之后看了看手机,发现已经十点半了。
“我就到了,你快回去吧,寝室要关门了。”
“恩,圣诞节也没什么礼物,这个可好?”说着凌轻轻把我抱住。阴霾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
“终于下雪了。”我愣了愣后说道。
“恩,终于。”这时我清晰的看见两人呼出的白雾飘散在了一起。
随后凌转身离去。在朦胧中我隐约的感觉到,凌的出现把我身体里的某一种昏暗而不安分的东西给阻绝了。
她,是解药。
4
高二时我进了美术班,每天晚自习都去画室。和时雨与凌都不在一起。在美术班我仍是干什么都一个人,但心里却没了以前的孤独感。每周放假还是会和时雨一起去“白夜”。与凌也越来越亲密了。
一次在色彩课上我遭到了老师的批评。
“蓝色和橙色本来就是不能搭配在一起的,你还用了怎么亮的蓝和橙。”色彩老师对我说道。
“可画面的整体感觉并无不妥啊。”
“你这就好比明知道两个男生不能在一起还偏要喜欢男生一样。” 我在一片笑声中沉默了。
……
时雨,死了。他从桥上跳了下去。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正在画室。黄昏前,雨刚停息,天空又柔和地垂下了阴云,隐约呈现出一片淡淡的粉红色。
我的身体一瞬间仿佛被掏空了,觉得自己轻飘飘的,连坐也坐不稳。人的秉性终难压抑,一旦时机成熟,总要露出头来。这个时候,我发现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真我终于露出头来,好似在反抗往日那个虚伪的旧我。我知道,一直潜藏在我心底的毒又发作了。
那晚放学后同学陆陆续续的离开了画室,只有失魂落魄的我还坐在一个晚上都没动过一笔的画板前。画室的前面摆放着大卫的石膏像,我自从第一次来到画室见到这雕像就被他所吸引。大卫被视为西方美术史最优秀的男性人体雕像,他不仅有着强健优美的体形,还拥有着完美比例的脸庞。
我起身关掉了画室的灯光,一片夜色中只有窗外投射进来的惨淡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我走进大卫的雕像,黑暗中的石膏像伴随着隐隐月光散发着一种可怖的美感——就像可口的毒酒。我情不自禁的吻了他,夏夜里闷热的肉体接触到冰冷的石膏感觉是温暖的……
我想起了时雨那魅力十足的笑容,想起了他那犹如大理石般洁白而健硕的身体,想起了他那阳光下金光闪闪的眼睫毛……还有他对我说他好累,无论什么事自己似乎理所应当是第一,稍有差池便会受到父母老师的指责。哥哥落水时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呼救,幼小的心理里的嫉妒和阴翳浮现了出来,间接的杀死了哥哥。如今的自己每天都活在磐石般沉重的压力之下,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每天都背着哥哥活着,而且背上的他还时不时的扬声嘲笑我,笑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凌从画室外进来了。
“时雨的事你都知道了吧?”她微弱的声音使我几乎听不到尾音。
“恩。”由于光线太暗,她的脸被一层薄薄的阴影所笼罩,我怎样也看不清。
之后我们俩都不再开口,分别委身于沉默编织出的漫无目的的思绪中……
凌突然抱住了我,我明显的感觉到她柔软而温暖的胸脯紧贴着我的胸膛。这和石膏像的冰冷的触感是截然不同的。淡淡的洗发香波的味道飘入我的鼻腔。这是一种温馨的赦免,亦或说是异性的救赎。但我的身体却不为所动,没有因少女温存的触感所产生应有的反应。
不知觉间凌已经在画室里睡着,她安详的睡眠中的呼吸和隐约飘出的香气给了我一丝慰藉。我脑海中想思索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无数种思绪从四面八方漫无目的地聚集过来,最后却又一哄而散。
东方渐渐泛起了白光。清晨的阳光从高大的树木间倾泻到画室里,到处是一根根光柱,晨霭如刚出生的灵魂在空中漂游。就像朝雾润湿了窗外的树叶,我的头脑仿佛也经过了一番清洗。脑里没有浮现任何杂念。我缓缓地把沉重的眼皮垂下,什么也不愿想,只想进入漫无边际的梦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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