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只剩十来天,我再不敢和邻家小伙伴一起出去疯得汗流浃背,一整天屁股都粘在竹凳上,还有五篇作文和半本字帖没完成呢。
客厅很阴凉。新装的吊扇在头顶悠悠地晃,浅蓝色叶片闪烁着簇新的光,长长日光灯管上挂着一缕蛛网摇摇欲坠,却始终狠不下心掉落。
纱门外面是天井,洗洗涮涮的场所。一张旧桌子搁着切菜板,几粒剥了皮的失去了光泽的大蒜籽恹恹躺着。旁边立着双层木质脸盆架,脸盆里卧着中午吃剩的半个西瓜,用湿白纱布盖着,一只苍蝇绕着西瓜飞起又停下,饱满多汁的香甜锲而不舍地诱惑着它。旧桌子、脸盆架的某处用毛笔写有“卫-20”、“卫-39”之类的编号,标志着它们曾在局机关仓库里落满灰尘的历史。我睡的架子床也是这样,当年家家户户都有从公家借来的家具。
天井只用塑料瓦封了一半顶,夕阳从裸露的那边泻过来,敷在红色砖墙上,也软绵绵地耷拉在依墙排开的毛巾上,毛巾们则挂在一根绿皮电线上。电线太细了,上面没法写编号。
天井过去是厨房,厨房北边那扇门才是我家出入的大门。燃气灶堂而皇之端坐在专门打造的水泥灶台上,只在年节待客和晚上我们这帮孩子嚷着肚子饿要吃蛋饼的时候用用,一罐气四十元还要托人情,父亲每月工资只有八十多。厨房一角堆满一粒粒的小煤球,相比旁边稳重木讷的蜂窝煤,泛着黑色光泽的小煤球要乖巧可爱得多。我第一次看见香港的小吃“鸡蛋仔”时,想到的就是一串串的小煤球,不过它们是黄色的,没有光泽却有香味。
窗下的煤球炉上一口大钢精锅,盖子斜斜架着,正咕嘟咕嘟冒蒸汽。读高中的二姐每天要在母亲下班前熬好稀饭,然后把炉子空出来炒菜。我们的稀饭就是北方人所说的粥,夏天有时会放些红薯或者绿豆一起熬。
这是童年无数夏日里的一个傍晚,快六点了天还亮堂着,阳光尚未退去,只是像玩累了的孩子,有些呆气。我常常在这样的傍晚觉得无聊。小伙伴们都被喊回了家,爸爸还没下班,今晚又吃绿豆稀饭,不能加糖的绿豆稀饭和中药一样苦,想想都无聊。
二姐才没空无聊,她提来满满一桶水,开始擦床抹桌子拖地,把院子里晒得透干的衣服收进来叠好,放入不同的柜子和抽屉里。还有那些晒在各种竹篮竹匾里的南瓜干茄子干红薯片,不仅要收起还要搁在高处,以防老鼠和我和弟弟偷吃。接着用竹苕帚扫干净院子里的鸡粪,倒去给那株新栽下的葡萄藤作肥料。这些是二姐每日功课的一部分,她的功课还包括监督我和弟弟写作业、预习新课,催赶着我们洗澡她才能早点洗完衣服。她就像个小家长一样管着我们,有时还用苍蝇拍教训人,父亲回来我就不怕她了。
“吱呀!”厨房的门有点紧,母亲到家了。照例是一头担子先进门,带回来园里的蔬菜瓜果。进城多年,母亲仍然不变农妇的装扮和劳作方式,她在食堂旁边开了两块菜地,日日都去照应。
除了每天都有的空心菜、苦瓜,今天还摘了西红柿和黄瓜。家里不常有水果,除了父亲单位分的几十斤抚州大西瓜,西红柿和黄瓜是夏天的代水果。今天母亲装回一布袋大馒头,这么多人光吃稀饭不够,还得加些面食。母亲在局机关食堂做临时工,能买到便宜的包子和馒头,但包子每周只卖一回,馒头天天见。
“呲啦……”母亲只穿月白汗衫和平角花裤,开始炒菜。疯长的空心菜每天都在餐桌上,这时节已开始老了,嫩的菜梗新鲜着吃,老的部分撕开晒干,加大蒜籽、生姜、小米椒爆炒,淋上老抽洒几颗豆豉出锅,红绿黄白黑,咸鲜辣韧,满屋子都是呛鼻的辣椒香,伴着我们爽气响亮的喷嚏。这道菜百吃不厌,母亲的厨艺实在是一流。烹出上好食材的原汁原味是厨师的基本修养,而像母亲这样,能将嚼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食材变成筷中佳肴的巧妇,才是那个年代众多中国家庭美好生活的源泉。
“叮铃铃......”父亲回来了!我欢呼雀跃着窜出去,不等他放好车就一蹦老高吊在父亲脖子上,向他告二姐的状,今天又打了我呢。父亲托着我的屁股哄了半天,忽然从公文包里拿出最新一期的《儿童文学》,我立马抢过从他身上溜了下来。
弟弟一进门端起碗就呼哧呼哧地喝,白一道黑一道花着一脸的油汗,手也不洗去抓馒头,被二姐一筷子敲下去。“要你管!”弟弟恨恨地白她一眼,不得不去天井弄干净。
“给人家留点啊!爸爸你看他......”我尖声叫起来。弟弟真讨厌,母亲专门给他炒了一小碗瘦肉还不够,一个人把苦瓜里的肉都挑光了,简直比李元霸还霸道。母亲从不舍得骂他,父亲也是轻描淡写说说,他们真是太重男轻女了。我忿忿不平,气不过地往碗里的绿豆稀饭加了两大勺糖,才不管母亲对我虫牙的唠叨。
父亲吃得最快,抽完烟后提溜一把竹交椅,摇着蒲扇走出大门去找邻居们聊天,白天这个小镇上发生的故事、报纸上登的地球另一边的新鲜,都在这样的夜晚口口相传。父亲这时一般会穿白背心,母亲做的蓝色棉布大裤衩,但热狠了也常常赤膊。那年代满大街的赤膊男子,老老少少都有,并不觉得诧异。
母亲很少有时间坐下来聊天,她洗涮缝补忙忙碌碌,等外面做游戏的小朋友都散了,抓着我和弟弟再冲个凉,她才能歇下。
夜渐深,姐姐在台灯下写日记,收音机里小声传来邓丽君软绵绵的歌声,我带着一身刚扑的痱子粉,躺在架子床上津津有味地读《儿童文学》。身下是母亲今年新换的草席,四周用小碎花布包了边,防着我的手欠折腾。床头蚊烟袅袅,新席子散发出稻草的香气,翻个身,谷壳在枕芯里窸窣作响,我在舒克和贝塔的坦克飞机中沉沉睡去,母亲不知何时过来给我搭上了薄薄浴巾。
多多用湿漉漉的舌头舔我的手。这个夏日的午后,我在柔软的席梦思上醒来,空调被和全棉床单抚贴着清凉无汗的身体。我拽过一个大大的抱枕,有些出神地想,那些从公家借的家具父亲大概都还回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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