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西西弗斯开始记录上山的次数，只是他没有笔，亦没有纸，便无法将具体的数字显映出来，他转而想到另外一种形式——声音，毕竟还可以发声。过去好多年里，他一声不响，每次顶着石头总是要紧腮帮，上下牙床间透不出一丝缝隙。等他决定开始记录了，在凝视着石头晃悠悠滚下去的时刻，他还有余裕向左右各瞄一眼，接着数字从胸膛压着推上来，最后从牙隙和唇缝中挤出，成为毫无生气含混不清的“一”。他知道是常年不开口——舌头几乎粘在下颚上的缘故。他赶忙冲下陡坡，更卖力更快地再次推起石头，只为了尽快记下第二个数字。后来，他甚至能清晰平稳地喊出五位的数字了，但这个数字不会进入其他人的耳朵，更无可能在其他人眼里出现，就算大声喊出，或者用笔写下，也都是毫无意义的。因此，他在意的是“记录”，而非“显现”。而记录也并非为达到一个有形的固定目标，有个数字——无论何种形式——悬挂着似乎能与他存在与否的证明扯上关系，而数字的增长则指向他的工作未必徒劳无功这一陈述——至少某个东西因他的活动而产生某种变化，这一点难道不令人深感欣喜吗？初时，他对自己没有早些开始记录而后悔，那样的话，摆在面前的，就会是另外一个数了。但既然数字的增长永不终止，那在这条没有尽头的河上，在任意一点插上一块木板，以此为零，剩下的结果都会走向无穷。因此，何时起始实在无关紧要。他通常在山脚下两手搭上石头时，便默念刚刚在山顶上就已熟记的数字，三十三万四千八百九十一，他慢吞吞地让数字在心里走了一遍，整个过程占用了大概一两秒，这一两秒里，他站定着，既不思虑上山，更不念及下山，想必宙斯不会因一两秒钟的失神而加重责罚——没有比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严重的责罚了吧？他转过身，两手掌自然撑上石头，脊背斜靠贴紧冰凉凹凸的石面，膝盖先是弯曲着，而后猛然绷直，石头轻弹了一下，接着他两腿交替着一伸一缩，石头便稳稳地滚起来了——也许是陡坡上早已摩成一道沟壑的缘故，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上万次，现在能十分精确地知道在什么时刻就得赶快向旁边躲开，好让石头滚下去。第一次尝试此动作时，由于被石头挡住，看不到山顶，无法预估石头走到了哪个位置，只是一味靠着石头前行，结果石头重重从身上压过去了。其实相比于从正面推石，他更偏好于相反的动作。从正面看，他刚出发，那近在咫尺的山顶就钻入视线了，石头当然要在走到那儿之前无可救药地跌下去，在提前知晓要实现的目的必将失败时，这短短的一小截山坡，似乎变得无穷无尽起来，腿随即也软绵绵的了。尽量拖延当前状态的终结，成了更好的选择。任务的最终完成标志是将石头推向山顶，至于每次上山的速度，可没有明文规定。自然，停在半路歇息片刻是毫无可能的。这样，无声的抗争就成为公然的挑衅了。对他来说，最大限度的歇息（也许包含着隐秘的抗争），是上山前一两秒和下山前的一两秒，他安慰自己每次“行程”迭换时总得有一段缓冲，他想以此作为未来向宙斯解释的一套说辞，如果还有机会的话。同时他也酝酿好为何背对着上山的理由，对于推石的姿势仍然没有口头传述或记录阐明啊！从最初的偏好，到现在，他已逐渐爱上了这个动作，当他背对石头时，便将目标远远甩在身后了，闭上眼睛，他假装它在科林斯的城池里，在至高无上的宙斯座椅下，甚至，他当它不存在，每走一步，就能看到自己完成了多少路途。倘若石头永远不会滚下去，倘若，这趟行程永远没有终点，他沿着这条笔直倾斜的路永无休止地走下去，仅仅有起点而无终点，或许起点就是终点，或许既无起点也无终点，那么，它和当前一次次重复叠加得到的无穷有何区别呢？哪一种惩罚更可怖更无望……他无法细想下去，或许有终止才有意义，没有终止则毫无意义。他及时将自己拉回来，命令自己石头还是要跌下去的，只是由于背对山顶，无法确定具体的位置，旅程增添了一份神秘感，他虽然知道有个铁定存在的目标，只是这目标藏在云雾里，他无法摸到它的具体。他甚至隐隐期待起来，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石头“咣”一声停住怎么办，他本来早已预备好姿态，准备迎接石头的奋力一击，可这一次，它不像预想般走它的老路，不知是否也感到疲倦了，它不想再来回奔波，它决意停下来，决意留在那儿——从最开始西西弗斯就想让它留住的位置。西西弗斯跳开躲在一旁，可石头静静蹲着，仿佛从来不曾动过，他将手从膝盖上挪开，像把俯身姿势忘掉似的陡然直起身，双眼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石头。他俩就这样彼此互相凝望着，似乎都在等待什么打破沉默。但，没有，西西弗斯和石头共同保持静态达如此之久，在他和宙斯眼中都是绝无可能出现的场景，宙斯是否会采取措施命令哈迪斯重造山顶，重塑巨石，以确保每次石头都会毋庸置疑地滚落下去，这样，他得以再见哈迪斯一面，而非整日面临着冷亡的石头和山坡。他曾用铁链绑住死神，也曾欺骗冥后，这次他甚至升起一股嘲笑冥王和宙斯的欲望，惩罚竟会出现纰漏，真是惹人发笑。还是会继续推石上山的，只是目前的状况是否可以当做任务完成的标志呢？石头不是被圆满地推上了山顶吗？这是一个该记住的时刻，无论多短暂。他完成了惩罚，哪怕之后又会陷入无休无止的失败重复中。他们自然是不会承认的，目标只是一个噱头，可以随意更改，一个目标之后往往隐藏着一个更大更深的目标，宙斯完全可以将斜坡加长，把当前顶点顺势拉高，再堂而皇之地宣告请以新位置为准。自然，石头停住只是背靠上山的一个假想，是他埋在内心最深处的一个欲念，欲念有时添了某种动力，让他能够跑的快些。他不敢奢望石头永远停止下去，只是一次暂时的停顿会带来变化，体会到变化后，他也许就会心安地推石头了。
地狱里的景色一成不变，也许是没有景色，他看不到太阳、月亮、下雨、刮风、下雪，光亮和黑暗不会在这里交替，眼睛里的一片昏黄刚好够他分辨出石头的轮廓和山顶的位置，上山时不会有任何多余的声响刺激耳膜，石头滑擦时的轰隆，脚底摩着石砾的擦擦，全身肌肉绷紧的清脆，依靠这些多年老友的陪伴，他感到一如既往的安宁。最开始总是不习惯的，如今让他平静的最初则扎的他厌烦。尤其是宙斯并没有提前告知他惩罚的结果——实际上对惩罚的声明已经包含结果了，只是它不明而已。在宙斯眼里，从来没有谁像西西弗斯一样触怒他到极致，因此，回报他的惩罚也必须执行到极致。如果还没接受惩罚便大大方方、毫无保留地告诉他石头永不会抵达山顶，他所做的一切纯属徒劳，这便等同于从最开始就剥夺了他所有的希望。希望清零，坠无可坠，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绝望，可过了一些时间，零星绝望会转化为零星怀疑，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吧？总要产生点儿变化吧？而怀疑恰恰是希望的前兆，等他拥有了希望，再去推石头就不能称之为惩罚了，他会自行想象一个终点，他称自己手上的活计为工作，每天都是为了达到终点在努力。——这对西西弗斯太过仁慈，他体验到满怀绝望到拥有希望的过程，从失去到拥有。从无到有，绝非极致的惩罚。相反，宙斯和哈迪斯只是淡淡的一句：把石头推上山顶，不显露任何可能泄露他们真实意图的言语。于是乎第一次上山，是西西弗斯希望最充盈的时刻，升无可升，他自以为仅仅一次简单的往返就能逃脱惩罚，就能再次骗过宙斯，可当石头从背上碾过去的那一刻，他很疑惑，而疑惑则是将其推向绝望的情绪开端。石头一次次从山上滚下，他终于学会躲闪，情绪也从疑惑——渐渐转为愤怒，愤怒后则开始恐惧，最后只能选择接受了。西西弗斯经受希望从有到无的下落后，自然会变得服服帖帖，他会习惯与毫无希望的单调重复，脚粘在斜坡上，手粘在石头上，头终日下垂，永远也不会再想着有什么打破循环，这便是宙斯的初衷。在他眼里，当前的西西弗斯肯定已经完全符合他对其的设定了。而西西弗斯呢？他仍是推着石头上山，静静地等它滚落下来后，再推着石头上山。只是他偶尔会改变推石上山的姿势，每次下山像英雄缅怀战场似的回头望下山顶，再将心里的计数加一。他有时微笑，有时皱眉，有时大喊，有时低泣，他思索着某天、某时、某分、某秒会产生某种变化来打破这场旅途，可是一切终将毫无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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