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说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是不幸的,可是没有了石头的西西弗斯更不幸。我们与西西弗斯的区别就是直线和圆的区别。
I 俄狄浦斯
驴低头走在街上,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的石子,耳朵偶尔呼哧一下苍蝇,尽量埋低了头。可是偶尔飘忽的眼神还是看到了来自身边的鄙夷和嘲讽。
高大的红鬃马,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腿部肌肉紧绷,仿佛下一脚就会踢上驴的屁股。一群骆驼经过,不紧不慢地排泄出黑疙瘩,混在了地上的石子之中,驴依旧低头数着。他身后跟着几只骡子,不停地叫唤他爸爸,可他不确定是真的自己的种还是在拿他开玩笑,所以他假装没有听见。所有动物都听到了。
有时候他也会很生气,觉得不公平。于是他故意抬起头,直直地迎上马的眼睛再扫视一周,然而他看到的都是一些友好的,带着善意的眼神。他们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寒暄,有意避开他的家里人不谈,避开他的尴尬,只问问他的健康和工作。
这时,驴觉得要么是自己平时太小气要么就是自己眼睛有问题。这是多么好的一群同伴啊!他们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可是,他们的善良让驴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不合群之处,仿佛这善良的作用就是为了让自己愧疚。
他时常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有罪,这种感觉总是在看到他们的眼神时变得非常强烈。有时候在梦里,他也会梦见他们,可是梦中的感情就要复杂得多,在每一张充满善意的脸庞旁边都有一张涨得鼓鼓的虚伪之脸。
他一边很是疑惑同时又因为自己的疑惑而更加愧疚。总之,一想到不是驴的他们,他能够生出的除了羡慕就是愧疚。他总是忍不住那股想要忏悔的冲动,时常低着头,就是怕自己控制不住给它们一一下跪请求原谅。
驴顶着这样那样的羞愧又一天安全回家了。进去之前他停了停,这也是他每天的习惯,进门前花些时间梳理下今晚在家的人和他是什么关系,这样的尝试总是以以更深的困惑结束。
迎接他的是他的女儿妻子妈妈姨妈或者侄女,她见他回来热情地上来迎接他,问她的英雄,今天有没有碰到难题。驴疲惫地一笑说我只不过是只驴,能有什么难题。
“在我心中你比人还聪明!”他的女儿妻子妈妈姨妈或者侄女撒娇道。驴心中嘲道我连自己的妻子和妈妈都没法理清楚,能聪明到哪儿去?不过他嘴上答说:“那是自然。”
晚饭时,驴的女儿妻子妈妈姨妈或侄女和他的妻子妈妈姑妈或女儿还有他的孙女妻子妈妈或姨妈七嘴八舌地说着今天听来的八卦,无非是这匹马又跟那匹驴搞在一起了或是谁家的狼又把谁家的兔子吞了。
驴心不在焉地听着,他想,这些女人怎么这么容易激动?自家的八卦难道不是最值得聊的?
可惜她们不明白,还好她们不明白。
小时候他也不明白,那时他很快乐,有爱他的一群妈妈阿姨,而他的爸爸兼兄弟是那么地可靠,永远都是默默低头干活。如今他长大了,终于明白那时在他眼里看到的那种痛苦的神情是什么。而这种神情也顺势转移、占据了他的眼睛。
驴看着自己面前的碗,心里第无数遍祈祷自己一觉醒来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当回一直小驴,他情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酒足饭饱后,他带着这样的期望跟他妻子妈妈姑妈或侄女上了床。他趴在她身上抽动,一边流泪一边想如果自己认识俄狄浦斯王,就一定不会这么痛苦。
II-坦塔罗斯
驴盯着眼前的苹果,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这红色的东西让他烦躁不安,他努力让自己撇开脸不去看它,低头数石子,可是眼里却是一地的苹果。
每一颗都跟身前那颗一模一样,一样的红,一样的秀色可餐。他真想现在就跪下去把这些东西全部嚼进肚子里去,管他是石子还是苹果。他真想把背上的人甩掉,然后尽情地诚服在一地的石头之下。
啪!
背上的人不耐烦了,抽了驴一下,驴清醒了半分,勉强提起半口气往前走。
又是那颗苹果,又是它。红色的诱惑勾着驴径直往前走,此刻他背上背的胖子脚下踩的尖石仿佛都成了诱惑的幻肢,纠缠缠绕,就连最稍微的触碰也能激起他一阵的颤栗。越重越舒服,越尖越享受。
他自己也觉得可笑,难道他不知道这是又一个拙劣的诡计?可他没有办法拒绝一只红苹果。不管是日后的一堆红苹果还是一颗更大的红苹果,都抵不上眼前这颗。那是他欲望急于发泄的孔隙,他和这干瘪的家什之间已经被牵了千丝万缕了。
他被折磨得不行,越走越快,他想只要够快再借股风,苹果就能自己跑进嘴里。可是,这苹果深知诱惑的技巧,保持着将将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她尽情地戏弄自己的驴子,她甚至连手指都不用长,只需进入他的眼帘。
驴开始流汗了,他快受不住了。他只想狠狠地咬一口,不需要吃进肚,只是咬一口自己就解放了。咬一口待她绽放万丈光芒,封印解除,自己就是一直自由的驴了。直到下一个苹果出现。
此刻他眼前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路也没有苹果。他脑子里不停地重演着自己咬苹果的样子,在苹果抽泣的求饶声中,轻轻松松,干干脆脆,一口咬断她的脖子,顺便再吸一口她的血。
这样想着,驴突然不想吃了。如果真的咬到了呢?如果真的咬到了,一切都不可能发生,那疯狂的成就感和胀满权欲的快感也将无处安放。
他不能吃这个苹果,驴坚定的想。为了吃无数口,他必须放弃这一口。他要让这个苹果一直挂在自己眼前,诱惑自己,勾引自己。而他将自愿永远诚服。
他想我曾经我有机会扼杀欲望,可我放弃了,因为只有诚服才能成为欲望之王。我那受诅咒的祖先坦塔罗斯才是真正的王。
III-西西弗斯
驴绕着那块石头打转,他一直在走。起初他以为自己一定走了很远了,周遭的景物不停地变幻,似曾相识,却总能发现些许的不同。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不过是在绕着一个圈走。
每一步的初衷都是走直线,可是在踏下的那一刻扭曲变形。他花了好些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他不停地推着石头,撒气般的使唤自己,他想着也许使劲干就能够打破这无休止的诅咒,他不知道是谁把他栓在石磨上的,他只觉得努力干活就能报复那个可恶的家伙。
那个家伙难道不是他自己吗?那个跳出身体俯视着驴自我发泄的人难道不是驴自己吗?
百般情绪过去之后,驴依旧没停下推磨,他变得麻木,连发出情绪的欲望也没有了,只是机械地推着磨,找不到停下来的理由也无法忍受突然停下而造成的空气凝滞。所以他推啊推,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如果这个磨以一条看不到头的直线存在该多好。尽管他明白直线跟圆其实是一样的。
只是,看不到结局就能想象结局,人在想象中怎么都活得下去。眼前的一切却总是那么地令人难以忍受,而那未曾道来的痛苦却有着另外一个光鲜亮丽的名字。
驴的结局又是什么呢?这难道不是一个悖论吗?驴想。我生来就是要一直推磨的,又哪来结局一说?死亡是结局吗?就像上帝生来要创造世界,不创造世界,他又能干什么?我不推磨又能干什么?
他试图想象,自己是否也有着另外一种生活,比如和家人一起吃饭或者驮着人走去远方。可想法一旦生出,他又觉得跟推磨没什么差别,无非是不做这个便是那个。
唯一令人开心的就是想法于无形幻化到成型的那段时间,模模糊糊 ,懵懵懂懂,那几秒中能够给人带来一种奇妙的致幻作用。
路过的人总是夸奖驴,说他是西西弗斯,努力创造着过程的意义。然而驴自己知道,这话不过是自我安慰,每当这种时候,驴都要打个响鼻或者摇一摇头。驴自己觉得他跟西西弗斯是不同的,他比西西弗斯可怜多了。
当石头就快达到顶峰时,西西弗斯一定能得到一种缥缈的快感,不关乎虚实,只是快感。这种快感的来源不是愉悦而是在知道注定失败的情况下,反弹出的一种情绪,我们同样称为快感。
可是驴呢?驴的磨,没有楞没有角,他甚至连触碰到它都不可能,没有任何东西能被任何东西反弹,这就是驴的日子。
人们总说西西弗斯惨,因为他一直在推石头,殊不知没有了石头的西西弗斯将会更惨。我们与西西弗斯的区就是直线和圆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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