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入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浮现着他想说的话语,反复地背诵。
他终于拿起手机。
她接了他的电话。
我睡不着。他说。
睡不着关我的事?她问。本来她倦意很浓,几乎已经睡着,他的电话吵醒了她。但她努力让声音跟平时一样,用一种倦怠的懒庸的声音和一个男人说话,是不是有点暧昧的气氛呢?她不想让他觉得暧昧。
他不知怎么回答了。迟疑了一会儿说,当然……不关你的事。我想,明天我们去喝咖啡好吗?我想跟你说点……心里的话。
她笑了笑,回答说,没时间,白天我都很忙的。
那晚上呢?他问。
晚上更没时间,她回答。
可是……可是我有许多心里的话想对你说。他尽量把话说得清楚些,好让她明白。
她打断他的话说,我不想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们就只是比较好的朋友,就是比较好的朋友。她放慢语速重复一遍。
他又迟疑了一会儿说,你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只是想讲一个故事跟你听。听吗?
她从枕头下把耳机拿出来,说,好吧,你讲。
她戴上一个耳机,侧身睡着,把没戴耳机那面挨着枕头。闭着眼,把呼吸调整平缓。想随时准备睡着,睡着了,她就不会再多想什么了。
他用嘴对着手机末端的输入孔,开始了他的故事。
我读高中的时候,是班上特别优秀的尖子生,各科成绩几乎都在九十五分以上。打篮球是校队前锋,一百米短跑全市第一名,四百米自由泳全市第二名,羽毛球没参加比赛,但几乎没人能打赢我。没参加比赛是因为时间不好调整。那个时候我的手风琴已经过了十级。
班上的所有女生都和我关系好,所有男生也和我关系好。没有学习的烦恼,也没有和同学们相处的烦恼,整天我都乐哈哈的。
我家在市委大院,那大院都很多家人,还有一个单身楼,我家人多屋子小,我就住在单身楼去了。
那个单身楼有一间大屋子,大概有一百五十平方,里面住了市委宣传部两个美院毕业的大学生,已经工作了五六年了。加我三个人,屋子宽敞明亮,墙上挂满他们的画作,主要是油画和水粉画。他们还有一台可以折叠的法国脚踏风琴,音色极好。
每天晚上都有许多喜欢艺术的人来到我们这间屋子,或者参观欣赏他们的画作,讨论关于绘画的技巧和名画家的风格。或者弹琴唱歌。记得他们最喜欢的是当时的一首俄罗斯歌曲《心儿在歌唱》。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我依然记得。
现在想起来,那间屋就是一个艺术沙龙。
有年放暑假了,来了一对穿着时髦的男女。男的是市水电学校的语文老师,大约四十岁,姓浦,大背头,黑框四平眼镜,留着一撮浓黑的日本小胡子,重庆口音,说话不快,显得知识丰富。女的叫铃铃,大约二十一岁吧 ——只比我大四岁。我那个时候看不出来女生的年龄。她披着有点波浪的长发,端正的鼻梁和鼻尖,薄薄的嘴唇,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眼睛,一米七的身材,十分健美。曾在省体校当过健美操教练,宜宾人。
那浦老师每次都侃侃而谈,从人生到艺术。那铃铃几乎不说话,每次都微笑着倾听。
一天晚上那浦老师喝了酒,有点高,和铃铃一起来了。他们一起又谈起了艺术、人生。谈到高兴时,浦老师叫道,唱唱歌吧,就唱那个《心儿在歌唱》。这样,我和铃铃唱一个声部,你们两个唱一个声部。他指着我问,会弹琴吗?这么简单的乐器不要说不会弹。
我说,没弹过,不过应该没问题。
他大叫一声,好!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得那么大声。可能是喝醉了,也可能是装疯。
那首歌我已经听得很熟了,给他们弹起了前奏,他们分声部唱了起来。没想到铃铃的声音那么好,我觉得她唱得好极了。
唱完了,那浦老师指着我说,这小子不错,伴奏弹得相当不错。铃铃也看着我说,嗯,真不错。
美院毕业的那两个说,人家手风琴已经过十级了,当然不错哦。
那浦老师又大叫一声,哟,小伙子看不出来哦!不开腔不出气的没想到还优秀哈。不过……他眯着眼,那两只在黑平方框的眼睛像日本特务头子打量犯人。不过……你这胡子该蓄起来,不然就像,哈哈,像逼毛。
我血充上了脸。那个时候对“胡子”是没印象的,因为那时就只是汗毛。但他的那种轻曼的带有侮辱的语气和模样使我忍无可忍,我向前一步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对着他的腮帮“乓”地就是一拳。那浦老师应声倒地,捂着嘴尖叫起来。而且挣扎着想爬起来和我开打。
铃铃急忙扶着他,掏出手绢一边给他揩嘴里流出的血,一边说,好了好了,不要闹不要闹。美术学院毕业的那两人被弄得呆在那里,不知怎么做。他们没想到我会突然间出手打人,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但我出拳打了后就迅速恢复了平静。
铃铃看着我说,对不起,是我们的错。
我说,是他的错,不是你的。
铃铃说,他的错也是我的错,我是他女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恋爱。那天,我睡不着了。我想不通为什么这么年轻美丽的女人会和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恋爱。她那么温柔礼让,那男的却那么粗鄙丑陋。
后来,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女人的爱是什么。女人的爱是雾,它可以有各种形状,可以受各种情况的干扰。微风,能使它改变;声波,能使它改变;就连远处响起的哨子声,河水轻轻的流淌声,也会使它改变,改变它的一切走向。因此,女人的爱是无常的。
但女人的爱又是冰,一旦它附在了哪个身上,它就被粘在那里,在那里凝固,直到融化。
你在听吗?他问。
眼泪已经在打湿了她的枕头,她忍住哽咽,尽量用最平静的声音说:在听。
她不知道二十年后,他从哪里打听到她的消息,并且毫无征兆地接近了她,和她往来。
这二十年来,她从来没想起过她和浦老师与他在那间大屋子发生过的那件事。
而他,从那天起就没忘记过她。他曾经发誓要把她找到,找到她,跟她讲,离开这个男人。
后来那个叫浦老师的男人和一群过去的学生喝酒,醉倒了就没爬起来。
她一直独身。
他找到了她,没告诉她他就是过去打她恋人的那个学生。
她看出来了他就是当年的那个学生,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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