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最好，吃饭最难

春节写了一副对联贴在书架上：人生最是读书好，世事无如吃饭难。主要是写给胡小宝看的，让他知道珍惜读书的好时光。

这个对联最早出自北京的白云观，原文是“人生唯有修行好，世事无如吃饭难”，佛教与道教既有出世的一面，也有入世的一面，这幅对联就是劝喻信众：出家修行看似躲开了世间的烦恼，真正的修行却还是在人世间啊。我把它改造了一下，“人生最是读书好，世事无如吃饭难”，取的意思差不多：读书自然是无忧无虑，可最终人人都要面对吃饭问题。

这里的读书可以是字面意义。世上最惬意的事无过读书，因为你在看书的时候就好像脱离了物质的世界，进入五光十色、漫无边际的精神世界，“上穷碧落下黄泉”，十方世界任遨游，哲学追求的最高境界是“自由世界”，读书的时候，人就是最自由的，其他任何时候你都没有这样的自由。读书也可以理解为上学，小时候都盼着长大，长大后才发现，上学读书的时光才是人生最好的时光啊，那么的无忧无虑，同学关系也是各种人际关系里最简单、最单纯的。

一旦离开学校，就进入了现实的世界，必须工作挣钱，自己养活自己，各种各样的困难和烦恼也就随之而来了。中国有句老话，“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学生时代大概不一定很理解，成年后则会心有戚戚焉。何以如此？小时候我们是家庭的中心，几乎事事得以满足，自然是“如意事十之八九”。离开家庭进入社会，忽然发现自己不是中心了，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两字。所以有人说要给孩子挫折教育，以免将来进入社会后不适应，这有一定道理。

“读书最好，吃饭最难”，这样的观点并不新鲜，古人就有，今天聊这个话题，是因为我感到“吃饭难”的问题正在日益加剧，未来的年轻人会比今天还要难。经济不是越来越繁荣吗，社会财富不是越来越增长吗，吃饭怎么会更困难呢？这里的“吃饭难”是个比喻，都小康社会了，吃饱饭对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再是问题，这里主要是指职业竞争。

我深感今天的年轻人不容易。我研究生毕业是2002年，那时候即使在北京，硕士生都还算是抢手人才，手握多个offer挑单位是很正常的。再看今天，稍微好一点的单位校招，硕士都只是基本条件了吧。可是，当我们展望十年、二十年之后，那时候的职业竞争环境，很可能对年轻人更加严峻。因为在同代人竞争因素之外，还将叠加代际的重要影响。

我们必须承认，“人人生而平等”是一种理想而非现实。一个出生于大城市的孩子和一个出生于偏远山区的孩子相比，他们的成长之路一定是不平等的，这是命运导致的不平等，这就是代际因素。

但代际因素导致的不平等过去尚在可控范围，我们可以把时针拨回到1980年前后，那是中国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前夜。在这之前，中国实行了30年的计划经济，整个社会被拉直为一个平均线水平，这是低水平状态下的平等。尤其是十年文革，它把不多的精英群体进一步打碎，把社会进一步碾平。绝不是说那个时代好，这种低水平状态下的平等是不可持续的，这里只是说客观事实：在1980年前后，中国即将开启一个新阶段的时候，绝大多数中国人大致站在差不多的起跑线上。

如今40年过去了，今天的社会阶层状况与40年前相比，可谓天翻地覆的变化。首先，庞大的中产阶级崛起了，整体社会生活水平大大提高，这是很明显的。但与此同时，贫富差距、城乡差距、东西部差距，甚至大城市小城市的差距，都比40年前大大加剧了。

40年前，一代人在比较接近的起跑线出发，开启一场马拉松赛跑，今天可以说分出了明显的差距。考虑到当年的起跑差距不算太大，这个结果总体上还算是公平的。但一代人结束了比赛，另一代人接棒起跑，这时候的起跑线那可就差的大啦。等到这一代人再交棒的时候，你可以想象不同阶层的差距将又会拉得多大。这就是我说十年二十年后，年轻人竞争形势更严峻的原因。

耶鲁大学法学院教授马科维茨（Daniel Markovits）2019年出版了一本书就是讨论这个问题，书名叫《优绩制的陷阱》（The Meritocracy Trap）。meritocracy，一般翻译为精英体制，但也有学者从词根merits出发把它译为优绩主义，我觉得是更贴切的。

所谓优绩主义，就是指社会与经济的奖赏应当依据才能、努力和成就这些“优绩”（merits）来决定。人们在机会平等的条件下公平竞争，成绩优异者获胜。这听上去很正当啊，这难道有什么问题吗？马科维茨却对优绩制提出了批判。我们来看看是否有道理。

优绩制固化了社会等级，折断了人们向上攀登的阶梯，实际上造就了新的世袭制。这是最致命的批判，因为优绩主义的道德吸引力原本就在于打破凝固的世袭等级，让每个人都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凭借才能和努力向上攀登，保障《独立宣言》中的“追求幸福的权利”，这是所谓“美国梦”的感召力所在。马科维茨论证，美国社会的现状是，精英阶层能够将优越的社会和经济地位“代际传递”给自己的子女。这当然不能依靠被废弃的世袭制度，而是通过教育。

教育本来是社会阶层流动的关键通道，但优质教育是稀缺资源，需要竞争才能获得。争夺优质教育资源是一个全球现象，这个不用再多说了，大家都有切身感受，在美国也是一样的。无数家庭卷入焦灼的战场，但精英阶层最终会以压倒性的优势获胜。这突出体现在著名高校学生的家庭阶层分布。马科维茨援引数据表明，在哈佛、普林斯顿、斯坦福和耶鲁大学等名校，来自收入水平前百分之一富裕家庭的学生人数，已经超过了后百分之六十中低收入家庭的学生人数总和。顶层富裕家庭对子女的教育投资是惊人的，每个孩子的累积花费可以高达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美元，由此“维护了一个有效的世袭统治阶层”。

推行优绩制的结果是贫富差距的扩大，结果瓦解了中产阶级。由于工作职位和收入等级与教育水平密切关联。可想而知，优绩制会导致精英阶层与中产阶级之间收入差距的扩大。《纽约客》的一篇文章指出，美国曾经是全世界最平等主义的社会。最富有的1%人口的收入在国民总收入中的占比曾经不到百分之十，但今天上升到百分之二十。在1950年代，CEO的工资是普通工作者平均工资的二十倍，而现在达到了三百六十倍。贫富差别的加剧带来了美国社会结构的变化。整个中产阶级在过去半个世纪内不断衰落，少部分进入上层和精英阶层，而大部分的收入和地位不断下降（这也使中产与底层人口的贫富差距相对缓和），结果形成了顶层与中下层之间严重的两极分化。一个由中产阶级占据美国主导地位的“橄榄型社会”消失了。这实际上就是2016年特朗普“意外”当选的时代背景。

优绩制对穷人造成了伤害，但富人其实也没有从中得到好处，优绩制的游戏中没有赢家。马科维茨呈现了一种格外反讽的图景：优绩竞争的赢家陷入了另一种悲惨命运。老派精英阶层的特征是闲散，因为可以不劳而获。而现在的精英主要是“超级技能”的劳工，过着超级繁忙的生活。他们拼命地工作，好像是要向昂贵的教育投资索要更高的回报。《哈佛商业评论》的调查显示，高收入人群每周工作在五十到八十小时之间，而“极端高收入工作”的人群中有百分之九达到每周一百小时甚至更长。这是一个不断自动强化的循环：更高的收入要求工作时间更长，而更长的工作时间又需要有更高的收入来证明其合理性。于是，衣食无忧的精英们承受着严重的“时间饥荒”（time famine），损害了私人和家庭生活的品质。而他们的下一代，从幼儿时代开始就被培养成有强烈进取心和竞争力的孩子，怀着与父母相似的野心和期望，也带着对失败的担忧和恐惧，精心筹划自己的未来。精英阶层生活在无止境的竞争命运中，必须付出极端的代价才能守护自己的特权地位。今天被批判的996，未来或许只是“高阶”工作的门槛而已。

大周末的，看着书架上的对联本来想写一小篇鸡汤文，没想到引发出那么些思考，还挺沉重的。但问题就是问题，既然存在就不能回避，今天的美国就是明天的中国，优绩制的陷阱我看咱们也很难避免踏进去。

虽然说了优绩制那么多不好，但马科维茨也没有提供出更好的方案，著名学者，哈佛公开课《公正》的主讲人桑德尔赞同马科维茨的观点，他去年也出了本新书《优绩的暴政》（The Tyranny of Merit），与马科维茨共同批评优绩制，但他也没有提出系统性的改革优绩制的方案。这有点像中国的高考，大家都能指出它很多很多缺点，但谁也拿不出一个替代它的方案。

或许，能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也是有价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