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襄
邢怿
韩襄和妈妈从外面散步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打开门,打开灯,空空荡荡。他总是害怕这种感觉,害怕打开家门,一个人也没有,没有暖黄色的灯光,没有电视机放的节目声音。
地板一尘不染,所有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茶几上安静的放着一杯茶。韩襄听见妈妈叹了一口气,弯腰把鞋摆好,随后对他说:“你快进去吧。”由于很久没有开口说话,声音有些疲倦的沙哑。
“好。”韩襄答应着,走进自己的房里,脱下外套,一转身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还是那个样。他想。镜子里这个男孩,不高不矮,清瘦到透过白T恤能隐约看到窄窄的腰身,有美好线条的脖颈,可垂下的手臂却像是永远疲惫不堪。清秀的脸,有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却总是微微敛着。“永远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这是女朋友对他的评价。
他很少仔细看自己的相貌,但是交了女朋友后,每天都要被她夸长的真好看之类的,慢慢的他也开始在意起自己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移步到书桌前,扫了一眼十分凌乱的桌子,皱了皱眉头,开始动手清理,由于妈妈的极度爱干净整洁,他必须频繁的整理房间。书桌的角落里堆着一些高中的资料,一直没有好好整理过,如今已经读了半年的二流大学,这些书也没有什么用了,因此韩襄深吸了几口气,打算都搬出去扔掉。
扔之前他翻了翻最上面的笔记本,是一些抄到半途便放弃的错题,韩襄笑了笑,懊丧当年没有努力这种想法,他都懒得有了。翻到中间,他愣住了,白纸黑字中,赫然贴着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上是个男生的侧脸,背景是生物实验室,男生一手拿着试管,一手拍向身边的人,笑得非常灿烂,非常好看,拍照的人像是十分慌乱,连半只手指都拍了进去,模糊得看不清除他以外的其他人。
韩襄的手指稍稍拂过照片,尽管模糊,他还是能看到男生笑起来嘴角旁那条不易察觉的长长疤痕,他还是能清晰的听到那一句“我脸上的疤,小时候猫抓的”,低沉的声音,动他心魄。
“邢怿。”韩襄轻声,垂下他沉重的睫毛:“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如果能从头来过,他一定,一定,好好看他,好好的告诉他。
如果真的能重来呢?
1
就这么想着,韩襄腰酸背痛的醒来了,还以为是不小心趴书桌上睡着了,睁开眼却吓得瞬间精神抖擞。黑板,斑驳的投影仪,讲台上列板书的地理老师,还有熟悉到极点的黄色的书桌。
“韩襄,你睡了半节课,喊都喊不醒。”
韩襄猛然转头,看到咬着笔的萧紫十分无奈地看着自己。
“萧,萧紫?我怎么在这里?”
萧紫一副担忧的样子看着他,把手伸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我的小可爱,你是睡傻了吧?”然后转过头听课,不再理他。
“萧紫,现在是……2014?”
萧紫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摇摇头,“不是,现在是贞观十四年。”
韩襄看了看四周,确认这是高一上学期的座位,大家都穿着校服,老师在讲地球运动。自己坐在中间的大组三人桌,左边是臭屁少年黄雨,右边是全班女神萧紫小姐姐,他又使劲掐了一下自己,发现不是做梦。此刻谁要是注意到韩襄,都会看到一副这样的画面:他难得的瞪大自己的眼睛,脸颊通红,耳朵都变成了粉色,小小的脑袋装满了大大的疑惑。
韩襄突然想起自己在晚上清东西的时候,想到过从头来过这件事,还是对着邢怿的照片想的,他立马转动脑袋满教室找邢怿,这个拨浪鼓一般的动作遭到了后桌的怒骂:“韩襄你是猪头吗!我抄个笔记你处处拦着我!”
韩襄根本没功夫搭理他,忙着找他的邢怿,却始终看不到他的身影,后桌终于忍不住,半站起来拍了一下他的头:“你干嘛呢!”
韩襄被拍得缩了一下脖子,懵懵懂懂转过头来,问:“我找邢怿,邢怿在哪?”
“你找他干嘛?”后桌十分诧异,“他今天没来,你知道的,他老不来。”
韩襄木讷地点点头,又木讷地转了回去。
一旁的萧紫也听到了,同样好奇,稍微侧过头说:“韩襄韩襄,你找邢怿干什么?有急事?要不我帮你联系他?”
韩襄摆摆手拒绝,把自己缩成一团,盯着书本上的地球,不知所措。
下节课是体育课,离下课还有五六分钟的时候,黄雨扯了扯韩襄的袖子,小声说:“等下跟我去打球吧,别又被萧紫拉过去拍羽毛球了。”
韩襄还没从巨大的错乱中回过神来,听到身边人和自己讲话,还是傻傻地点了点头。
“怎么回事你,睡傻了吧?”黄雨笑他,顺手拍了下他的脑瓜。
这时,韩襄感觉教室门口那处的光亮被什么遮住了,紧接着是地理老师的责备声:“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你来的真是时候,就要下课了,你怎么不放学了再来呢?”全班哄笑。韩襄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高大的人,逆着光站在那儿,身上一圈毛茸茸的光,韩襄是近视,看不太清他的脸,散光严重,只能看到一些闪闪的人形重影,背着黑色的书包,往教室里走来,似乎和老师回复了一句什么,韩襄也听不清了。这个场景,许多年前好像也发生过,只是那时他没有理睬。
现在,他看到他走路的姿势,是他过去常常在脑海里临摹的,他看着他宛若重生一般的冒着金光,差一点呼吸不上来,是他的邢怿,他一直都在想,直至成为脑海的一部分的,邢怿。
韩襄和邢怿,大概是谁都不会觉得他们有什么交集的两个人,一个有些天然呆的普通男孩,每天忙着抄作业,背单词,下晚自习和邻居一起回家,回到漆黑的房间里撕扯出一束亮光。另一个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小少爷,偶尔念念书,总是请假不来,有自己的非富即贵的圈子。之后的一切,让韩襄能够想到的,只有“宿命”这个词。
“韩襄,等会陪我打羽毛球去哈!”下课铃一响,萧紫清脆的声音便传过来。
根本没有听清楚黄雨说过的话的韩襄,连忙答应。黄雨挑了挑眉,无奈地转过头来说:“我就知道,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没有一次是靠谱的。”韩襄没说话,只给了他一个纯良无害的微笑。
韩襄的视线里,最左边靠窗的位置,就是正在喝水的邢怿,喉结一上一下,顺着下巴流下来的水滴泛着光。韩襄看着,眼眶有些湿润。这是曾经他拥有的,长着完美喉结的男生。他是相信了,自己是真的回到了三年前,大概这真的是宿命吧,他的生命里,一定一定是永远有邢怿的。这一次,他一定,看好他。只不过,这个时候还早,邢怿和自己甚至话都没说过。当然,来日方长。
萧紫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男生,下课的时候四周都是浓重的男性体味,其中有一个叫陈旭安的,几乎每个下课都要来转悠,看萧紫的眼神都带着谄媚,大家就围着他俩起哄。据说,这个陈旭安追萧紫,从小学追到现在,都好几年了,一直吃闭门羹,却有一种永不言弃的精神。
“萧紫,咱们等会一起去打羽毛球吧?我可是练了一个暑假!”陈旭安双手撑在萧紫桌上。
萧紫停下笔,抬起头瞥了他一眼,随后一手揽过韩襄,说:“兄弟,我有约了,以后别来找我了,我只想和韩襄打。”
陈旭安急了:“不是,为什么呀?”
“你们太烦了!”萧紫说完,拉着韩襄就走,剩下原地苦瓜脸的陈旭安。也不知道他被拒绝了几百次了,脸皮也是够厚的。韩襄想着,好像后来毕业以后这人还是没追到萧紫,但是和她考去了一个城市,萧紫仍然摆脱不了年复一年的骚扰。
“萧紫,你是不是不喜欢他,你就不能跟他说个明白吗?天天来吵你,我都腻了。”韩襄走在去往操场的林荫路上,问旁边的大美女。
“算了,那人,说清楚了还是牛皮糖一样的粘上来。”萧紫无所谓的说着。
突然,韩襄注意到后面有人跟上来了,是邢怿,他转过头去,对上他的眼睛,邢怿很高,他需要抬头,还需要向上方看,此时邢怿眼里的韩襄,正睁着一双大大的,多汁的眼睛瞅自己。邢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悄悄地走到萧紫身后,迅速捂住了她的眼睛。
很轻柔的动作,手指甚至没有触碰到她的眼睛。韩襄看过去,看到他笑,嘴角旁浅浅的一道疤。
“谁啊……邢怿!你个猪!就是你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邢怿放开手,走到萧紫身旁。尾音带笑。
“除了你谁会这么温柔地捂人眼睛啊?”萧紫也笑,“对了,今早碰到你爸了,他旁边那女的谁啊,没见过,你爸的新欢?”
邢怿耸耸肩,说:“他的事我才懒得管呢,你们去干嘛,带我一个呗,今天不想打篮球。”萧紫嗯了一声,带着两人往球场走去。
萧紫先和韩襄打一轮,邢怿靠在乒乓球桌上看着,流畅的身体线条,他的头发好像永远不会长似的,短短的,尽管韩襄看不太清楚,却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眉毛微微蹙着,像是被太阳照的,又像是有些烦躁。
球接空了。跑去捡球,转过身来时看到萧紫的位置站着邢怿。萧紫像是去往洗手间的方向了。
不远处有一些女生,聚在一起,死死地盯着这边,偶尔爆发出一阵嬉笑声,或是低呼声。邢怿灵巧地转了转羽毛球拍,歪过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女生群里瞬间沸腾。
“你……你发球吧。”韩襄慌忙把球打过去。
邢怿接住,发了个漂亮的高远球。
韩襄手忙脚乱的接球,没接中,羽毛球正中他的脑袋,韩襄吓得缩了一下脖子。女生群里开始哄笑。他的脸瞬间变成红色,忙去捡球,手尖都微微冒汗。蹲下的时候,他看了看邢怿,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能看到那个转球拍的动作,像是在不耐烦地等着。
再一次发球,接球,稳稳接住了,有些渐入佳境的趋势。待萧紫回来之后,邢怿表示要和萧紫玩,韩襄便退到一边,坐在球桌上呆呆地看着。
2
(回忆)
“我们今天换位置了,”韩襄和邻居郑小远一起走在夜路上,“明天早上我就去新的位置,唉。”
“唉什么唉?位置不好吗?”
“本来我还可以和萧紫同桌的,但是我们班主任硬要把我俩分开,明天起我就要和一个我很不熟的人同桌了。”
“什么样的人?你这么可爱,大概和谁都能处的来的,你放心吧就。”
韩襄皱了皱眉,“我能说我很不喜欢他吗?一看就是飞扬跋扈的公子哥,而且他看别人的眼神总是冷冰冰的,让我觉的难受。”
“没事啊阿襄,你就信我吧,你这么可爱,他绝对绝对会喜欢你的!相处久了,你也会喜欢他的。”郑小远眼神坚定十分认真的样子,让韩襄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是个紫色的夜晚,紫色的天空,不远处紫色的阴暗灯光。后来韩襄回忆起一切的开头,还是会想起这一片紫色,非常静谧,非常宿命。
第二天韩襄早早来到了教室,开始清理旧座位的书本,全部搬到新的座位上来,萧紫和黄雨仍然是同桌,坐到离自己几条走廊远的地方。他叹了口气,坐了下来,看了看自己右边,桌上胡乱摆着几沓书,扉页潦草写着“邢怿”两个大字。左边的桌上,书本摆得整整齐齐,是程河的座位,所有人都知道,他和邢怿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在韩襄的心里,虽然也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形象,但至少是彬彬有礼、教养良好的一位少爷。
其实邢怿当时也没有做什么让韩襄反感的事,最多老是不来上课,调侃老师,下课总是要占着韩襄的位置和萧紫聊天。(后来邢怿问韩襄,为什么一开始那么不待见自己,韩襄支支吾吾也没个正经回答,最后吐出一句:也许是你太高了,让我感觉你很高冷。邢怿笑得不能自已,然后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韩襄的脑袋。)(可删)
程河来的比较早,走到座位旁,拿湿纸巾把桌子和椅子一丝不苟地擦了一遍,再把书包放下。顺便问韩襄是否需要湿纸巾擦桌子,韩襄连忙谢绝了。
程河端正地坐在座位上,许久转过头来看韩襄:“你在干嘛呢?”
韩襄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撞上程河的目光,心里感叹这人可真好看,所有的五官像刀削的一样精致,组合起来却格外温柔,尤其是嘴唇,冷淡至极的唇角,在这张脸上却像是一直微微勾着,金丝眼镜也盖不住一双春日暖阳般的双眼,“和煦”这个词,再好不过。
“我昨天书上的作业还没做完。”韩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程河也回应了一个笑,又说:“你是不是没有睡好?我刚刚还以为你看着书快要睡着了。”
“是吗?”
“还是说你只是半睁着眼睛啊?你眼睛那么大,不全部露出来,真是可惜诶,我们这样的小眼睛还每天瞪着,情何以堪啊?”
韩襄转过头看他的眼睛,是薄薄的单眼皮,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带着戏谑。见他一直笑着,韩襄咧嘴也回了个笑,不再说话。
右边的光突然被挡住,落座了一个人,带着几丝寒气,韩襄用余光看到把书包放在桌上的这个男生,里面的衣服比校服外套要长一小截,左手拉开椅子,坐下。
“邢怿,我好像没吃早餐。”左边的程河。
“自己去买。”右边的声音,慵懒,有些冷冽的低沉 。
“我饿得走不了路。”
邢怿站起来,和他对视了一会,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面包扔过去。
然后这边传来惊喜的感谢声。
中间的韩襄,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希望这两个人忽视自己。
就这么过了一个上午,身边的两个人总是一来二去的说话聊天,有时候韩襄挡着谁了,程河都会用他温柔的手,把韩襄毛茸茸的脑袋拨开。久而久之,每当他俩开口说话了,韩襄就自觉地前倾身体,趴在书桌上写字看书。
程河的评价:“真乖。”
韩襄第一次被他这样表扬的时候,从耳朵开始红到了脖子以下,整个人像冒着热气一样。转头看程河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小狗一般。右边的邢怿还总是发出轻微的嗤笑声,他都不敢扭过头去看他。
一个上午的巨大压力,让韩襄苦不堪言,好不容易第四节课下课,可以去吃饭了,他喜滋滋地想着要马上跑出去,找黄雨或者萧紫去食堂点一份火锅。可下课铃响了之后,他准备冲刺,刚站起来就愣住了。左边的程河,自上课起就在睡觉,睡到了现在,雷打不动。右边那位,则是懒懒地靠在椅子上,屁股下还垫着一个巨大的熊猫坐垫,插着耳机,手里打着拍子,看上去舒服得要命,再加上那股强大的冷冽气场,让人根本没有办法鼓起勇气叫他站起来。而且最要命的就是,韩襄这么大个人都站起来看向这边了, 他依然目不斜视,没有一丝丝急人之困的意思。
韩襄在经历了一万次的内心斗争之后,深吸一口气,伸出他的一根食指,颤颤巍巍地向邢怿的肩膀戳过去:“我想出去吃个饭……”
邢怿的眼皮抬了起来,淡淡地暼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把双腿移到一旁,让出了一条极窄的空隙。
我的天这个人也太懒了吧!韩襄内心咆哮,闭了闭眼,小心翼翼地穿过去。非常不可避免的,蹭着他的左半边身体挤了过去,出来后他甚至不敢回头看他什么表情就撒丫子跑了。
到食堂,韩襄找到萧紫一干人,蹭了一顿火锅。
“韩襄你太幸福了,能和程河坐同桌,我的妈呀!”一个女生十指交叠着,放在下巴处犯花痴。
“不止程河呢,还有我们邢怿大帅哥。”萧紫得意地拍了拍韩襄的头。对面的好几个女生都激动得直抖动身体。
韩襄大口大口吃着烤肉,瘪瘪嘴说:“幸福个头啊,坐在那儿太憋屈了,你是不知道,我特别有压力。”
萧紫吸一口酸奶,笑着说:“那是你还没和他俩熟。你别顾虑太多了,你都能俘获我的芳心,他俩你肯定不在话下!”
但愿吧。韩襄心想着,嘴上辣得直扇风。
回到教学楼的时候,韩襄十分不乐意地慢慢拖着脚步,途中碰到郑小远,被塞了一堆糖果,说是女生给的吃不完。于是韩襄捧着一堆糖果分给众人后,抓着剩下的四颗回到了教室。
程河还在一动不动的睡觉,教室里已经特别吵了,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邢怿的座位上就留下一个熊猫坐垫,他自己倚在教室最后面的窗口,似乎是在打电话。韩襄特别开心地顺利回到了座位上,摸出一本《名侦探柯南》漫画,一边吃糖一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看到恐怖的地方,突然间漫画被一只修长的手掠了过去,韩襄还以为是老师来了,吓得心里一咯噔,忙抬头,对上程河睡眼朦胧的眼睛。
“名侦探柯南!我也喜欢看耶!”这双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都抑制不住的激动了。
韩襄:“……”他突然想抹去自己心里程河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印象。
“你还有糖吃,居然不主动给我!”说着程河就要来抢他剩下的糖,“这样吧,你一颗我一颗,还剩一颗你给邢怿吧!”然后把剩下的最小的一颗扔到邢怿桌上,窃笑了几声,“你快吃,别让他发现他的最小!”
韩襄:“……”
邢怿回到座位,看到了这颗小的可怜的糖果,“谁的?”
韩襄正要开口,邢怿就把糖抛给程河:“你爱吃的。”
程河乐开了花:“么么哒!”前桌的女生们听到后,相视粲然一笑。
午睡时间,韩襄睡眠不够好,一点点声音都会让他难以入眠,因此一直在时间过半以后草草睡那么十几分钟。程河已经睡了几个小时了,现在自然是精力旺盛,在韩襄默默看柯南的时候,凑过来一个头表示要一起看。韩襄受不了他咫尺的呼吸全喷在自己手上,就推给他让他先看完,程河不乐意,说什么自己会内疚,一定一定要一起看。
在韩襄无可奈何,只好和他凑一起看的时候,余光一暼,看到右边的邢怿趴着,却根本没睡,脸朝着左边,目不转睛看着自己。韩襄与他对视了一眼,急忙回过神,盯着漫画,但是那目光如炬,让他难以忽视,最终终于熬不住,转过头对上这人的目光,然后发射疑问光波。
邢怿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打量着左边这个从未注意过,甚至陌生的男生,在他心里,这个男生总是混在萧紫那群女生里,总是唯唯诺诺,耷拉着个脑袋。他向来看不起这样的男生,看上去怯弱,像个女生。确实像个女生,很白,眼皮几乎半透明,动物受惊一般地看着自己,鼻梁上有一颗小痣,那双眼睛,尽管半敛着,还是能看到波光似的瞳孔,怎么说呢,这个模样,大概是迷离。天生的好欺负的样子。
那边程河手插在裤兜里,见他还不翻页,拿胳膊肘碰了他几下,他忙回头轻声说了句,我不看了,你看吧,我得睡觉了。
程河惋惜地点点头,用温柔的目光看着韩襄趴桌上,还用校服盖住了头。程河伸了个懒腰,把头伸过来表示要邢怿陪他去厕所,邢怿立马把头转向另一边不睬他。
一整个下午,邢怿都在睡觉,程河无聊,就一直黏着韩襄,和他聊柯南聊一些有的没的,上课的时间也不放过。在物理课上,程河绘声绘色地说起丧失记忆的美少女事件时,韩襄终于忍不住打断:“程河,要不我们下课说吧。”
程河瞬间委屈巴巴,像一条被数落了的大狗一样,捏紧韩襄的胳膊,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韩襄看他这个样子,突然特别想摸摸他的头,按捺住这个念头,转过头来时,瞬间又感受到了两道炽热的目光,韩襄把眼球滴溜溜转向右边,看到刚刚睡醒的邢怿正用手撑着头看自己,眼睛蒙上一层水汽,头发睡得乱七八糟。
“邢怿……你看我干嘛?”韩襄压着声音问,邢怿动了动嘴,却没有回答,眼睛仍然微微眯起看着他,像是懒于回答。就这么僵持了一分钟,韩襄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侧脸。过了一会,他从手指的缝隙中看过去,邢怿换了个动作,两只手叠着,头趴在上面,眼睛还是看着这边,半张脸埋在手臂里,只剩一双,嗯,桃花眼。倒是有些含情脉脉。韩襄不是没被人瞅过,他长得不赖,邢怿这样注视他,都让他觉的他是在欣赏自己了。
突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我感觉他挺喜欢你的。”
韩襄吓一跳,随即迷惑地看着他,“什么啊?”又突然反应过来他可能是在说程河,便坦然说道,“也许吧。”
邢怿抬起头,坐直身体,用乌木般的眼睛看着他,突然挑起嘴角笑了一下,唇边瞬间划出一道长长的类似酒窝的疤痕,“你知道他是gay吗?”
已经是第五天,程河从早到晚黏着韩襄了,无论是上课、下课、吃饭,甚至上厕所,程河都挤在韩襄身边。走在路上不停地低下头和韩襄说话,不停叽叽喳喳,待韩襄忍无可忍抬起头要制止他时,他就用他极度温柔的目光回应。偶尔有男生来找韩襄说说话,都会被程河的目光瞪回去。
午休时,韩襄打了个喷嚏,左边立马递来了一张卫生纸,还给他披上一件暖烘烘的外套,韩襄讷讷地接过纸,擦了擦鼻子,正想拿掉那件别扭的外套,又瞟到一张巴巴望着求表扬的脸,只好吸了吸鼻子,扯了个微笑给他,刚要说声谢谢,就被程河突然伸过来的手吓到呆住,他摸了摸他的脸,如果他没看错,他在程河眼里看到的是,爱意满满。
趴在桌上睡觉时,韩襄一直在想那天邢怿说的话,他不歧视,也不反对同性恋,只是他自己并非,也从来没有接触过那样的人,他初中看过《霸王别姬》这部电影,他当时只是觉得张国荣演得真好,而且非常美丽。可是现在,突然有一个同性恋,主动接触自己,寸步不离,一直在表达他喜欢自己。也许,下课去问问萧紫会比较好?就这么想着,韩襄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手旁多了一盒牛奶,还是热的。
“我放肚子上捂热的,嘻嘻。”
韩襄瞪大眼睛,说不出话。他又说:“没有啦,我骗你的,我接饮水机的热水给你烫的。你快喝嘛!”然后殷勤地给韩襄插上吸管。韩襄抵挡不住他急切的目光,只好凑上去吸了一口。
“怎么样?暖不暖和?”
韩襄点点头,给了他一个微笑。程河看到后,整个脸都散发出幸福的光芒,看那个架势简直像是想把韩襄拥入怀中。
韩襄喝了几口之后,对程河说:“你不用对我那么好的。”
“那怎么行,你就是我的小兰啊!”
韩襄差点没把刚喝的牛奶喷出来。
下午,韩襄去找萧紫说话,程河也要跟着,韩襄与他好说歹说,他才勉勉强强留在了座位上。
还没走到萧紫的座位附近,她就大着嗓门问:“你的小保镖怎么没跟过来?”
韩襄马上红了脸,飞速跑过去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萧紫大笑。韩襄蹲在桌子旁,“萧紫,我跟你聊个事。”
“你不说我都知道是什么,不就是程河追你吗?”
韩襄恐怕脸红都要到脚后跟了:“你怎么知道?”
“谁都看的出来好吗?这几天班上的女生都在说他上课老摸着你的脸,感觉要亲上去似的,”萧紫从抽屉里随手拿了一根棒棒糖给他,“而且我和他玩得近,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
“他真的是gay?那他肯定有过很多……男朋友了?”
“在我认识他之后,你是第一个他身边的男生,当然,除了邢怿之外,”萧紫认真地说,“他对你大概是真的,毕竟在我眼里,他是难得的真挚的一个人。”
难得的真挚的一个人。
多年后,或许还会有人记得这个班上,曾经有这么两个人,或许会有人玩笑着问程河到底是个什么开端。程河大概也会玩笑着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一直这么说。
不过深归深,他却不是平常人。他也骗过了所有人。
跟屁虫程河向老师提出要上晚自习。原因是想好好学习。回到座位后他十分快乐地告诉韩襄这件事,韩襄头疼不已。另一边的邢怿终于有所表示:“程河你还要玩多久?”
“我没有玩!我是认真的!”
邢怿哼笑了一声,“你哪次不是认真的?”
程河的眼睛瞬间里有了种类似哀伤的东西,“邢怿你不会懂的。”说完转过身去,手习惯性地往口袋摸了摸,又意识到现在在学校,不能抽烟。
韩襄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话,但是看程河这个样子,还是有些难受,想伸手去拍拍他的肩膀,却被右边的人抓住了手。韩襄猛然抽出手,看向邢怿,发现他用一种玩味、不屑,却带着一丝怜悯与嫌恶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不要碰他。”邢怿淡淡开口,收回目光。
许久,程河都没有说一句话,韩襄居然有点不习惯,时不时看他一眼,只能看到他垂着头,盯着抽屉,或是自己的脚。韩襄想起他爱吃糖,忙把萧紫给的糖递过去。
程河抬起头,霁颜,微笑,“谢谢你,小韩。”伸手拿过糖,撕开糖纸,却没有吃,盯着糖看了许久,又放回糖纸里。
晚自习,程河答应韩襄保持安静,在一边偶尔摸一摸韩襄的头发,偶尔看看漫画,对比起一边奋笔疾书写作业的韩襄,他确实过得很滋润。
“你不学习的吗?”韩襄刚问出这句话就被自己蠢哭了,像程河邢怿这样的人,根本不用担心工作和前途什么的吧。
“我以前学习很好的,一直是前三名,”程河说,“后来出了点小事,我就不想学习了。”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微微耸肩的慵懒姿势,没有什么不对劲的,但是韩襄还是看出他过去一定有悲哀的故事。他不说,他也不愿多问。
下课时,郑小远已经到门口等他了,他急急忙忙整理书包就想走,就被程河拉住了,“我跟你们一起出校门吧!”
三人行,路上还不断的有女生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好不容易走到校门口,韩襄连忙拖着郑小远就走了。
“靠!程河真的在追你啊?”
“什么啊!你从哪听来的?”
“全校都知道了好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傻不拉几的?程大少爷在追一个超级可爱的男孩,每天两个人像双胞胎一样连着,把邢怿都挤出去了,今天邢怿可是一个人回去的,说什么程少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这是我们班流传的版本,”说完顿了一下,“可是,明明邢怿比较攻好吧!”
韩襄满脸黑线,无言以对。
最近几天,程河都来的特别早,还一个人买三份早餐,整整齐齐在三张桌子上摆成一行,中间那份还配一盒牛奶,坐在那儿等韩襄来。按萧紫的话来说,就差长个耳朵和尾巴了,尾巴还得是那种不停地晃的那种。
现在程河和韩襄这一块儿是老师上课密切关注的地方,程河刚想转过头和韩襄说点什么,往往笑脸刚堆在脸上,韩襄就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了。后来程河被韩襄勒令,上课禁止说话。于是他就改成玩韩襄的手了。
韩襄的手和他的脸一样,干净漂亮,每个指甲修得圆圆的。程河给他看手相,煞有介事地说着:“你长寿,智商也高,但是有情劫。”说到这儿,一旁的邢怿也瞅了过来,“你这算命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似的。”
“小韩的情劫不就是我么?我就是他生命里的劫难。”程河笑着说,有些洋洋得意。
邢怿没接话,嘴角却还是保持上扬的弧度,他看向韩襄,韩襄也看向他,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笑,韩襄看到他那道疤,长长的,笑起来若有若无,很好看,有股男人味――韩襄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想了。
他第一次看到邢怿,是开学第一天的自我介绍上,颀长身段的男生走上台,就引发了一阵女生的低呼。蜜色的皮肤,俊朗的脸,转过身写自己名字时,手指都骨节分明的好看,背影给人安全感。他扫视所有人,平稳地开口:我是邢怿。那时他头发还挺长,鞠个躬起来,一些头发落到额前,他也没去管,径直走向座位。他从韩襄身边经过时,带起一阵小风,微弱的烟味,韩襄抬起眼帘看他,很清楚地看到他嘴角那道疤。
韩襄凝视这道疤,忍不住问:“你这怎么来的?”
邢怿不再看他,正要开口说话,就被程河打断:“猫挠的,他小时候贼皮了,路边的野猫他都要染指!”邢怿没出声,轻笑,韩襄也失笑。
程河长得很安静,尤其是开学时,染了个铂金色的头发,鬓角的碎发乖顺地依在脸旁,说话的声音韩襄评价是二月春风一般,人也二月春风一般,身旁的萧紫快要笑到窒息。现在才知道他居然是这样闹腾的人,不过有这样的人在身边,韩襄觉的怎么样都是快乐的。听他说话,唱歌,转过身看着他,心里都暖暖的。还是一个午后,程河懒洋洋地把玩着韩襄的左手,又漫不经心地拿到嘴边,亲了一下。韩襄感受到那个柔软而温热的吻,红着一张脸望向他,另一只手不自然地放在了腿上,攥着裤子。
“你觉得我怎么样?”程河还是那样,懒懒的,双瞳剪水地看着他,“还是说你觉得我们怎么样?”
此时韩襄在心里组织那些想了好几天的句子,什么我学习不好,家里还指望着我上大学,我现在不能谈恋爱,然后发张好人卡,你是个好人,你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
程河见他半天不说话,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冽,似笑非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说完将他的手往这边一扯,韩襄重心不稳,撞到了他身上,程河马上抬起他的下巴,在脸颊上亲了一口。韩襄使劲收回自己的下巴,推了他一把,窝在座位上,不敢正眼看他。余光里看到邢怿趴在桌子上,看着这边,复杂的眼神。韩襄突然有种直觉,自己很像是被这两个人耍得团团转,很像一个笑话。
他突然看向程河,坚定地说:“我没有默认,我没有答应,以后也不会。我喜欢女生,不会喜欢你。”
程河神色黯然。
过了一会,他听到邢怿叫他出去,他双手撑在桌上,有些费力地起身。韩襄等他们都出去之后,重新拿起书,眼睛却难以聚焦,一直呆呆望着。最后,鬼使神差的也走了出去。鬼使神差地走到程河常带他去的走廊尽头。尽头有个拐弯角,程河告诉他,他比较喜欢在这儿抽烟,但是容易被抓包。
韩襄闻到烟味,想到一定是程河在那里,闷闷不乐才抽烟。他慢慢走过去,突然有些呼吸急促,他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走过去,见到程河,再拍拍他的肩,他会转过来,也许呼出一口烟,从他脸上飘过去,会让人缭乱。他该和他说什么?你怎么了?你没事吧?我刚刚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越来越奇怪了。
也许最后一句该说的话是,我也许会接受你?
韩襄想到这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掌心的纹路也渐渐清晰起来。他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也许就该这么说,这大概就是他心底的那句话吧。他迈开步子走过去。
停下来。眼前的一幕让他的脑海里突然“轰”的一下。
多年后韩襄还是能想起那根夹在手指间的烟,燃出红色的小星光,烟灰在空中散落成一条弧线。骨节分明的手,无名指上一排淡青色的纹身,写的是“RIVER”。
3
“你玩够了吗?”邢怿也不回头,只是看着远处楼下的一棵树,冷冷地开口,不易察觉的愠怒。
程河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邢怿拿出一根烟,有风,手掌挡着点火。程河走到他身边,看到他脸上被火光微微照亮的胡茬,轻声问:“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邢怿看着外面抽烟,没说话。
“我问你他有什么不一样吗?还是我现在想追谁你都不准了?”明明是质问的话,他说出口却带一股奇妙的悲哀,尾字带嗤笑,也许是苦笑,“还是你看上他了,还是你怜惜他?”
邢怿抽烟到眉头微蹙,“累了吗?回家休息吧。”又无限柔情地笑了,脸部线条变得温和至极,“听话好吗?”
然后他把程河拉过来,反身抵在墙上,一只腿熟练地插在他腿间。手里的烟几乎要燃到他耳朵上,程河皱眉避开。
几年来,他偏爱温润可爱的男生,处处留情。邢怿从来不管。这一次,他插手了。
这一次的男生,就是现在这个冒失的旁观者,明眸半敛,为什么他总是耷拉着眼皮,所有人都奇怪的问题。单薄的半透明的眼皮让他看上去脆弱,不堪一击。他笑起来没有这么不近人情,皓齿,梨涡。
邢怿松开程河,把烟灭了扔进垃圾桶,大步往教室走。程河倚在墙上,一只手捂住眼睛,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看向韩襄,还是温柔的目光与笑:“小韩,走吧。”
之后,所有人眼里,包括在程河眼里,他还是在锲而不舍地追韩襄。萧紫也时不时拿他俩开玩笑。
他们中没有人提起那件事。只是韩襄常常会看到邢怿的手,那排工整的纹身,微微发怔。一个是永远暖洋洋的可爱的大男孩,一个只有看向他会饱含柔情,左手的无名指上,戴婚戒的位置上,刻他诗意的名字。再韩襄看来,这一对再好不过。未来他们不会为生计发愁,他们可以一起环游世界,一个人扛着摄像机,一个人背着画板,他们可以活得和现在一般,仍青春,仍快乐。
羡煞众人的一对情侣,也是隐秘的,没有第四个人知道的一对情侣。韩襄知道自己是多余的,也庆幸自己没有深情。他还是做他的小韩,接受他的无限温柔,对于旁人的调侃起哄,也不再红着脸。
只是每每见到程河看向他的眼神,他都会有一种在和他恋爱,甚至已经结婚、生活了好几年的错觉。程河总说他是认真的,他信,那样的爱意是装不出来的。只是他不愿意有三个人的爱情。
就像他过去听彭佳慧的《喜欢两个人》,曲解了它的原意,以为是同时喜欢上两个人,便觉的很怪异,也暗暗的想,自己大概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经历。
“韩襄,”程河又睡了,邢怿在叫他,“后天是程河的生日,他有在家办生日会,晚上。你去吗?”
“他生日?”韩襄惊道,“他怎么不告诉我?”
“生日,他向来不喜欢声张。”
“哦,”韩襄点了点头,“那,我去。不过你先别告诉他。”
“我不会,”邢怿拿过韩襄桌上的便利贴,提笔写了几行字递给他,“他的地址。”
程河生日那天,他同往常一样无时无刻不黏着韩襄,但是总有人到教室来找他,都是一些学校里比较有名的男生女生,每个都光鲜亮丽,韩襄心想大概都是会去他的生日趴的人。
于是每次下课,程河在和韩襄聊到兴起时,就有人朝这边喊“程河,有人找你”,然后程河就烦躁地回一句“谁啊”,伸着脖子往门口张望,看清来者之后暗骂一声,再往门口走去。
就这么来了六七个人以后,程河满脸写着不开心,一整天都闷闷不乐,韩襄嘲笑了他好久。
放学,邢怿和程河先走了,韩襄清理好书包,在抽屉最里面拿出黑色包装的礼物,外面贴着一张龙猫明信片,上面写满了字,他草草浏览了一遍,觉的太过唠叨了,显得自己傻傻的,于是又拿出一张明信片,抓着笔想了许久,终于下笔,清隽的几个字:程河,生日快乐,祝你永远快乐。你的小韩。末尾画了一个可爱的狗头,附上一句,这只狗真的很像你。
韩襄是个路痴,而且是一个总以为自己梦找到路的路痴。
于是他打车到这片别墅区之后,自信满满地下了车,按着房号找程河的家,一直找到天都灰蒙蒙,终于意识到要去问路,可一个人也没见着。眼看着天快黑了,他犹豫了很久,打算去敲门问路。
天黑下来有点冷,他搓搓手,往一户人家门前走去。
“韩襄。”
他警觉地回头,找声音的来源处。
灯光阴暗处走来一个人,向他稳稳地、高大地走来,指尖有红光,也有烟。
邢怿,你怎么来了。他想问,却没有开口。
“跟我走吧。”他说出这句话。
几年后韩襄有听一首歌,歌词有一句“跟我走吧,我们去巴黎铁塔”,他第一次听,听成了“跟我走吧,我们去大雨的地方”,顿觉浪漫。也是,再后来发生的种种,与邢怿相连的,总是阴雨绵绵的天。
他俩很少独处,一般都会有程河在中间。韩襄不矮,也有一米七几,可是他与邢怿并行,总觉得难以赶上他的步伐,不像程河,常会放慢步子。
路上干净,连树叶声都踩不出来,空气也安静。韩襄忍不住开口:“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声音有些唐突,呼出的气流似乎在空中划出一道痕迹。
“程河担心你迷路,叫我来找你。”邢怿不紧不慢说道。
韩襄哦了一声,点点头,正打算道谢,又发觉不对劲:“你跟他说了我要来吗?”
“嗯。”不冷不热。
“可是……他大概会自己来找我的吧。”他低声说道,又深信不疑。
“怎么,”邢怿抽烟的手顿了一下,烟灰散落,“你对他有那么重要吗?”
“不过是因我说了,会让他困扰,才出来找你,有什么不对?”
他大步流星,把这句话丢给身后的韩襄。
门还是虚掩着的,邢怿先进去,里面传来女生的嗔怪声:“邢怿抽个烟抽这么久!”
“怕不是又逗小猫咪玩去了吧!”一个男声。
“可不是,邢少是谁,那么完美主义的人,脸上的疤一定要对称!”接着传来一阵笑声。
“我确实看到小猫咪了,还是程河喜欢的那种。”邢怿的声音,略带轻佻。
门外风有点凉,韩襄抓紧手里的黑色礼袋,深吸几口气,打开门。屋子里很凌乱,明亮的灯光打在一个巨大的蛋糕上。邢怿坐在沙发中间,程河盘腿坐在地摊上,另外近十个人姿势各异,此时都看着门口。
韩襄吹久了风,鼻尖都透着绯色,刘海被吹得倒向一边,攥着礼物的手关节发白。他不知所措的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大堆人。
“小韩?”程河立马站起来,“你怎么来了?”
看着走向自己的温柔的大男孩,韩襄松懈下来,把礼物递出去,甜甜一笑:“程河,生日快乐!”
沙发上的邢怿嗤笑一声。人群里突然有人开口:“我知道了!原来程河最近瞧上的就是这位!还真是小野猫呢!”人群哄笑。
程河双手接过礼物,乐开了花:“小韩你真好!”说着揽过韩襄肩膀,“你别理他们,他们就爱开低俗玩笑。”
几个人迫不及待地拥过来,催着程河拆礼物,把韩襄落在外面。邢怿半躺在沙发上,懒懒地靠着一个大泰迪熊,注视着有些尴尬的韩襄,良久,用手拍了拍身边的座位,挑了挑眉。那道长长的酒窝似的疤又露出来。
像是在质疑他,不敢坐过来。
韩襄撇撇嘴,走过去坐下。沙发软得像棉花糖,他坐下,塌陷下去。地毯上挤成一团的人群炸出惊叹声,中心的程河捧着一团白茸茸的的围巾,往自己脸上不停地蹭,一边蹭一边说:“我家小韩真的好爱我啊!”说完抬头四处找韩襄,然后抬头看着沙发上的人,问:“小韩,这真的是你自己织的吗?”
韩襄看着他这个仰视的姿势,眼睛里水盈盈的,饱含期待,特别像一只巨大的柴犬。他看着这个人,心里突然温暖,“去年冬天,我妈妈教我的,织了一大半,昨天补完的。程河,不过是一条围巾。”不过是一条围巾,你却开心成这样。
“我不管,就是你对我的爱!”程河开心得滚过来,趴在韩襄腿上说。这么一大块,像个小女孩一样向自己撒娇,韩襄还真是受不了,连忙把他推开,然后他又像牛皮糖一样黏了过来。
韩襄不自然地看了看身边的邢怿,发现他并没有看向这边,而是看着前面的电视,在放美剧《胜利之歌》,很老的剧了。住在车厢里的英俊的男生,在和女朋友呕气,韩襄也看过这一集,只是记不太清楚了。
程河突然站起来,重重坐在韩襄身边,抱住他往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响亮的声音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大家都抬头,看到了被亲的那一边脸红得像番茄一样的韩襄。
“程河你今天怎么了?这么清水的吗?亲什么脸啊?”一个女生笑着打趣。
“亲嘴亲嘴,赶紧的!”一个男生大声道,周围的人都附和起来。
韩襄急忙摆摆手,又转过头看邢怿。邢怿看着程河,嘴角带笑,眼神是韩襄看不懂的,温柔快要溢出来,却也非常怪异。
程河用手触碰韩襄的嘴唇,另一只手禁锢着他的腰身。韩襄看着他眼波流转,一刹那失神,他几乎看不懂他的眼神,明明是爱意,却很讽刺,很陌生。程河把脸逼近,呼吸都喷在韩襄脸上,韩襄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腰间任他胡乱捏着,没有挣脱。
忽然,他放了手,又悄悄往韩襄腰间推了一把。韩襄重心不稳,被推到邢怿身上。邢怿错身让开。
他木木地看着程河,程河低头与他们聊天,聊最近新出的鞋。和煦的脸,和煦的侧脸。却有些玩世不恭。
“邢怿,”韩襄站起身,没有向程河告别,“我走了。”
邢怿点点头。
待他打开门走出去,邢怿又跟了上来。
“我送你。”
“来过一趟,我知道回去的路。”
“外面太冷了。太晚了。”
“那你回去吧。你来只会更冷。”好像说错了话,他要说的是,你来你会更冷。
邢怿走的快,又到了他前头,顿了顿脚步,有点等他的意思。
韩襄跟上,裹紧了衣领。
一直送到车站,上车前,韩襄和他道谢告别。他看着这个男生,俊秀,孩子气,让他想起去京都时看到的那些少年。这样的男生,原本是应该被女孩喜欢,然后偷偷的来一场过家家恋爱。
韩襄坐到窗边的位置,余光看到邢怿还站在车站,似乎点了一根烟,似乎没有。
4
邢怿送他的是一本拍立得相册,白色的封面,装满了他俩的照片。
小程河后脑勺上扎着一个小辫子,坐在灰色的沙发上吃西瓜,阳光透过窗帘,照在一旁站的笔直的邢怿身上,锅盖头,赤脚,不开心地看着镜头。
“是你抢了我的西瓜。”邢怿笑,看着沙发下地毯上同样探着脑袋看相册的程河。暖黄的灯光打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这个画面太熟悉,从孩提到如今,柔软的铂金色、湖蓝色、银色头发,他总爱染一些奇怪的颜色。奇怪却可爱。
熟睡的程河,睫毛微微翘着,被子盖到鼻子下面,恬静。邢怿躺在一旁,俯视着镜头,嘴角带笑。
“你什么时候拍的?”程河拍拍他的腿,“还用这种死亡视角拍自己,还真以为你三百六十度美颜无死角啊?”
“那天我俩打游戏到凌晨,没洗澡就睡了,那天你还收到裸聊视频,你肯定忘了。”
程河用头撞撞邢怿的腿,“你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我好多事都忘了。”
“因为我记性好啊。”邢怿摸摸腿上这个人的头。
程河第一次蹦迪,邢怿陪着在一旁喝酒。程河在教室外罚站,邢怿打开窗户偷拍他,站着都能吹鼻涕泡的样子。程河在影咖看鬼片,用毯子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看到恐怖的地方就叫邢怿捂住他眼睛,一起看的女生受不了,问他为什么不自己捂着,向程河丢爆米花。
凌晨三点,程河撑不住在邢怿的腿上睡着了,邢怿看着他,岁月静好。
邢怿轻声继续翻着。一张有些脏的照片,程河低着头,在一块白色的大蛋糕上用奶油写字,果果生日快乐。他偷偷地抽走,扔掉了。
果果,阮果。像女孩子的名字,不够英气的名字。
那时程河总是带阮果回家过夜,却只是抱着睡觉。阮果没有父母,是他性格粗暴的叔叔带大的,白日酗酒赌博,夜里等阮果回家了就一言不发地揍他。他不敢穿短袖,夏天里都是长裤长袖捂着,因为浑身是伤。
邢怿还能记得很清楚,某个晚上,他来程河家写作业,程河不在家,电话里让他等自己。邢怿推开卧室门,看到的是阮果蹲在保险柜前,抱着一个灰色的破旧的书包,里面塞满了钞票和金条,此时回过头惶恐地看着门口的人。
邢怿猛然冲过去,夺过他的书包,往地上一摔,阮果脸色苍白,被邢怿逼到墙角,把程河摆在一旁的变形金刚撞得都掉了下来。他掐着男生精巧的下巴,像是要把它揪下来。然后他的拳头如同雨点一般落在男生身上,他不是个不能自控的人,可是这次很奇异,像是一场爆发。
邢怿,邢怿,不是我,不是我要拿的。
他记得很清楚,他慌乱的声音,慌乱的手脚。受惊的小白鼠的样子,嘴唇被咬得嫣红。还有程河闯进来,他倏然落下的眼泪。
程河扯过邢怿的卫衣帽子,和他打了一架。骂他禽兽。
程河落败,停手,邢怿用手擦掉他的鼻血,说你哪天家被偷空了你都不知道,傻逼。
程河怔了怔,看向墙角瑟瑟发抖的阮果,“你缺钱,为什么不和我说,你明知道我都会给你。”
邢怿听到,只是笑,咧开嘴巴伤口生硬地疼,这些年来,他看着程河肆无忌惮追这个追那个,看着他为了别人打架、伤心,看着他与别人耳鬓厮磨,完了又回过来与自己辅车相依,烂摊子丢给他来收。他没有怪过程河,恋爱这么久,他不去干涉也从不在意他的花心。因为他能够给他无限宽容,也知道程河不会走,除了自己以外,程河不会对任何人动情。
可是现在,他居然有些害怕了。
“你站这干嘛?还不滚!”程河是对着邢怿吼出来的。一旁的阮果很惊讶,他和程河在一起这么久,眼中的邢怿与程河从未有过什么矛盾,似乎永远是对方的灵魂伴侣、最好的朋友、后盾的存在,是任何人也无法插进去的,可是他也亲眼看到了这对双生子的决裂。
“程河,这是你说的,以后,你别指望着我再来管你的破事。”邢怿平静地说。
程河抓起枕头,扔在他脸上:“我碰都不舍得碰的人,你他妈对他做了什么!你马上滚,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邢怿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阮果,男生女相,连头发丝都像女孩的,一双杏眼氤氲水汽,很勾人。男生女相,多半命短,邢怿脑海里突然跳出这么一句话。太巧,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最后一次那样仔细地看清楚这个叫阮果的男生。
之后发生的事,没有办法,谁也预料不及。
那之后他大概两周没有见到程河,父母问了好多次程河去哪了。那时是二月,他每天运动到出一身汗,凌晨去冲个澡,再浑浑噩噩睡着。
直到那一天,他如同往常一样凌晨去洗澡,放了一首Cigarettes After Sex的《nothing's gonna hurt you baby》,裹着浴袍出来时听到门铃,开门看到穿着黑色卫衣的程河,带一身戾气,眼底空洞。他抹开滴水的头发,压制住想把眼前人揽入怀中的欲望。
“邢怿……”程河却突然抱住他,嘴里呢喃着,夹杂着哽咽。邢怿的手顿了顿,还是放在了他的背上。
程河举起他的手,上面都是枯凅了的血,一路淌到了袖子里,“我好像杀人了。”
邢怿的心漏了一拍。
“你不知道果果的叔叔是怎么对他的,”程河突然抬起头,用他亮晶晶的慌乱的眼睛看着邢怿,像是在求安慰,“这些年他把他当牲畜在养,我昨天看到果果膝盖上有伤,很多伤,脖子上都是瘀血……后来,后来我偷偷去了他家,看到那个男人脱他裤子……”像是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邢怿肩上。
邢怿猜到他要说的话,无非是“我碰都舍不得碰的人,他居然毁了他”。所以不能原谅,所以我要杀了他。
小时候,程河也总把杀人挂在嘴边,和邢怿一起与人打架,逞不了强,总在旁边叫唤:你要是把邢怿打坏了,我会杀了你的。邢怿小时候跟个瓷娃娃一样,漂亮得很,程河总是害怕不留神就把他打坏了。
二月的那一天,程河十四岁。邢怿抱着他睡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程河还在睡,他便去找了楼上房间的父亲。父亲抽了两支烟,一言不发,最后凝重地说,这件事,他会去处理好,不要再过问。
后来好像是说那一刀并没有致命。找邢怿家要了几十万,不了了之。
邢怿如同以往的日日夜夜一样,看着相册边上熟睡的程河。他知道他看上去春暖花开,心里却阴暗可悲,他的父母不要他,丢下一栋房子一张银行卡,十几年才回来一次。那个他很爱的阮果也不要他,终于崩溃,夜里自杀了。那么他邢怿永远不会扔下他。永远。
4
课上,老师要求每个学生用小纸条写上自己想考的大学,署名交上来。
韩襄写了个厦门大学,他喜欢大海,也喜欢厦门。程河把脑袋伸过来看了一眼,也随手写了个厦门大学。
“干嘛抄我的。”
“我乐意!”程河梗着脖子说,把纸条递给了前面的组长。
韩襄悄悄瞥了一眼邢怿写的,是清华。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我现在要你们写,就是希望你们早点确认目标,高一起就有奋斗的目标,会比高三时临阵磨枪要好很多。如果两年后,你们当中谁实现了已经的目标,可以来找我,我来实现你一个愿望。”台上的老师整理好所有的小纸条,台下的同学都开始惊呼。
“当然,是我力所能及的愿望,别让我带你环游世界去太空什么的啊!”
台下一阵哄笑。韩襄也笑了,程河偏头看着他,一瞬间失神。
他第一眼看到他,迷离的双眼,低垂的睫毛,他心里就泛起一阵暖意,来自过去阮果所给他的暖意。他从不和邢怿说阮果于自己有多特殊,他自己知道,也知道邢怿也一定知道。邢怿不说,大概是不愿意承认。
他知道邢怿有多在乎自己,他也享受在邢怿面前恃宠而骄,从不担心失去。
韩襄很像阮果,至少在程河心里,两人的眼睛很像,只不过阮果总是糯糯的,盛着粘稠的哀伤与怯弱,韩襄则是一种有意的距离感,仿佛故意对所有人疏远,看上去好像谁都能相处好,但总归是隔着一层玻璃。
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太过亲密,包括郑小远。程河自然不在话下。
“小韩……”程河突然把脑袋一歪,歪到了韩襄的肩上,“我们一起去厦大好不好。”
“当然好,只是很难而已。”韩襄认真地回答。程河看出来他有些紧张,他知道他到底在问什么。
“你考上了我也一定能考上,你没考上我考上了也不去。”
韩襄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如果我们能都在厦大,如果我们在一个寝室,我就每天早早的起来给你热牛奶喝,如果不在一个寝室,我就每天在楼下等你接你去上课,你去哪个系我也去哪个系……”程河低声嘟哝着,手还不安分地摸着韩襄的手。邢怿突然咳了一声,韩襄几乎同时转过头看他,看到他手握成空拳抵在嘴边。
下一秒,程河就被老师叫起来了。
“你和韩襄怎么回事?每节课都没停过。”老师举着教材问。
教室里瞬间一片压低声音的嬉笑。
“怎么回事?有什么好笑的?”老师有些生气,“每个任课老师都在和我说你俩,程河你还是别影响韩襄了,马上和张凯换个位置,就现在。”
程河马上回了一句:“我不要。”
同学们都开始笑。
“你也为了韩襄想一想吧,程河。”老师无奈道。
“我就不。我一定要和他同桌。”程河开始耍赖。
“韩襄上次月考成绩下滑了几百名,你还想影响他?”
程河还想说点什么,韩襄转过头凝视他。他的头垂了下去,开始清理书桌,一本一本叠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
靠近窗口位置的张凯已经整理好,直直望着这边,感受到他的目光,程河猛然抬头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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