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坐在船头看鄱阳湖的日落。时至今天,几十年过去了,我在任何地方看日落,都觉得唯有童年的那个落日最圆,落得最慢,落下去的弧线也最好看、最有诗意—那是沿着渔船蓬的弧度落下去的温柔弧线。
我坐在船头,船漫游在平静的湖面上,一只灰黢黢的水鸟降落在我八岁的肩上—它误以为我是渔船上矗立的桅杆吗?其实我很熟悉它,每年春天,爸爸都会划船带我们去菱角丛里捡鸟蛋,小小的布满斑点的鸟蛋,但我一向不爱吃。我静静地接受它温柔的站立。这美丽的邂逅,使它在我肩上站立达一分钟之久。那短暂的一分钟,是我比许多人的一生里多出的、妙不可言的一分钟。即使如今我的人生是失败的,但每每想起这最天真、最纯洁、最美好的一分钟,我的生命依然值得肯定。因为,曾经有一分钟,我的生命完全变成了一首诗。
划船可以说是我们渔家儿女的必备技能,在我还不会认路的时候,我就吵着闹着要划船,我划船,我跟着水鸟飞行的方向走,水鸟准确地带领我到达芦苇荡里,菱角丛里,水鸟休憩,我就站在小小的船上遥望大船。后来,我离开了水鸟,离开了鄱阳湖,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停留在我肩膀上的鸟儿—此刻,透过城市的雾霭,穿越岁月的失地,我久久仰望我的童年我的水鸟我的渔船—我看见,他们还站在当年的水面上,久久眺望着我,眺望着他们的后来。
我曾经像母亲给公鸡退毛那样拔过水鸟的毛,在布满伤痕的水鸟身上,我又制造了细小的红肿。那痛上的痛,引起一只水鸟的战栗和它对一个小孩的吃惊。那一刻,我多多少少加剧了世界了的痛感。但是,宽容的水鸟很快就原谅了我,与我和好如初。后来,这只可怜的水鸟老了,不能再为我引路,大人们杀了它,我们就吃掉了那只老去的水鸟的最后一点肉,包括它的肉里藏着的那些痛,都被我们吃掉了。似乎,我和一只水鸟的关系早已了结,然而,十几年过去了,我心里仍然藏着对一只水鸟的愧疚—那只水鸟,它没有丝毫对不起我的地方,而我,却是实实在在对不起它。
我八岁时,划过两个月的船,和水鸟一起。我感到水鸟的本领比我大得多了,我不认识的路水鸟认得,我跟在水鸟后面,准能找到葱绿茂密的芦苇荡,找到爸爸妈妈的渔船,在鄱阳湖,我看到了我一生里见过的最好看的湖上浅滩和春光;我不敢把船划到陌生的水域,水鸟用它结实的翅膀和灵敏的感知为我保驾护航,当然,那一定是晴朗天去,伴随着日落,在清清水面上,我到达了我童年最远的地方;我不敢在夜里划船水鸟就给我壮胆,它飞一会儿就嘎嘎叫几声,像极了鸭子的嗓音,把密集的星星都喊到了我们头顶,月亮就挂在它弓一样的翅膀上,一路打着灯笼为我们照明。
我觉得水鸟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太讲卫生,飞到哪里就在哪里拉一些或稠或稀的鸟屎,就像我们长大后看见有人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写上“到此一游”以示留念,我曾建议水鸟改掉这个缺点。但是,后来我明白了,那不是水鸟的缺点,实在是水鸟的优点和美德:水鸟不愿意将珍贵的鸟屎固定存放在一个地方—在水鸟的心里,它一定认为它到处吃了那么多可口芳香的虾米,才酿造了肚子里的这些宝贝,它既不能藏私,也不能浪费,它要均匀地返还给它曾经吃过的虾米的一切水域,让那里的鱼虾都长得更加肥美,多生些鱼虾宝宝,多长大,算是它对吃过虾米的水域的报偿。
如今,鄱阳湖已没有人类,只愿水鸟的魂灵在广阔的水域安息。而我,再也没有机会去触碰童年,回到故乡,与水鸟一起。
——仿写系列第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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