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小记
by 子清
记忆中没有哪个清明不在下雨,家父和二叔可是看好了天气的,我们提前两天就回乡扫墓了,外行的人以为他们是看了天气预报,实则一本泛黄的万年历就搞定一切。家里有一位神奇的父亲,许多笑谈都自带了光环,比如有人来问结婚的日子,提前一年我爸就算出来,那天会下大雪。由于订不到酒店,他们改不了日期,次年成婚那日果然天降大雪,高速封路,新娘子傍晚才赶到新郎家。若是听到家人咳嗽几声,父亲就会去他的橱柜里翻些红枣、生姜之类的出来,煮成水给我们饮用,也无需买药,有了他轻巧的浪漫疗法,过个两天,自然痊愈。
跟着父亲一起去到哪里都是有趣的,每遇到一个朋友,都会展开一段故事。甲说这几天牙疼上火,父亲就问他办公桌是不是正对着一个红色的消防栓,甲恍然大悟,“我是不是赶紧买个葫芦挂上;”乙在电话里说刚刚去看了个房子,不知道该不该选,父亲正路过一个没盖的薯洞,就问他那栋楼的左边是不是有个井道没有盖子,那边鸡啄米似的点头,“大师太厉害了,我得去下一个楼盘”。诸如此类的小案例每一天都在我的生活里发生,风水没有那么奇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能量场。你的每一瞥、每一个微笑和每一句话,都能到达宇宙的远方,影响着宇宙中每一个有生命和无生命的存在。每一件事物都与所有其他事物相联系,每一件事物都渗透入所有其他事物之中。已经65岁的父亲,终年旅途奔波的父亲,依然精神矍铄地攀爬在荒芜的山岭间,时而拨开荆棘,时而越过溪涧,他的步态却是那般轻盈,似乎每走一步都生出一朵莲花。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永远都不会老去,念才起,眼眶便湿润了,这世上又哪里有永远都不老去的人呢?继而又安静起来,只是听着父亲一路的分享。哪一株是马蹄香,哪一枚是黄精,哪一棵是丹参,具体都有哪些功效,父亲都如数家珍。移居城市很久了,父亲却从没忘记家乡的一草一木,我能感受到父亲对大山的热爱。我是如此幸运,成为父亲的女儿。康德说有两件事物我愈是思考愈觉神奇,心中也愈充满敬畏,那就是我头顶上的星空与我内心的道德律令。父亲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他的教导自然成了我内心的道德律令,而他就是我永远仰望的星空。
父亲所到之处都被人簇拥着,这得益于他对命理研究的造诣,因为他的多次预言都被证实了,人对自己未知的命运总是心怀虔诚与敬畏,自然在我父亲面前恭敬起来。乡下的大姑给我们做了一大桌好吃的土菜:有色泽泛红,“用筷子一戳,吱——红油就冒出来”的咸鸭蛋,油而不腻,香沙诱人;有用艾草或麦苗汁拌入糯米粉,由手艺娴熟的大娘包入馅料上锅蒸,待锅盖一掀开,空气中弥漫着春天味道的青团;还有又嫩又脆的春笋,一咬入口,味蕾一下子被激活。长辈们借着清明的假期觥筹交错着,我则像只贪吃的馋虫,尽享久违的美食。吃一口青团,是春天最重要的事。端一把竹椅坐在村口,望着整个田野的油菜花,便觉得躺在脚下晒日光浴的狗狗也可爱起来,通过一枚软糯酥香的青团来咀嚼春天的味道,才不辜负这十里春光。
下午,我们继续攀爬去另一座大山,那里长眠着我的爷爷和太爷爷。因为人迹罕至,通行的山路被茂密的毛丛覆盖着,一不小心我的手背就被划出一道口子,不那么深,却生疼。相信我的祖辈们也收到过同样的来自大山的俏皮问候。山路很陡,稍不留神就有坠落的危险,从羊肠小道走到陡壁,再到石崖,我们总算爬到半山腰处,这里地势平坦,光照充足。二叔说他年轻时曾在此处遇到一只老虎,老虎只是单纯的回望了他一眼,便大摇大摆的离去了,山大王貌似对这个来客不以为意。听到这些不由得有些紧张了,要是这会也跑来一只老虎,我们仨如何是好。山风呼啸着,树林里呼啦作响,但愿没有兽吼。接着二叔又说起,他还拿土铳在这块地上打过一只豹子,豹子非常灵敏,那一枪打到了豹腿上。因为这片山有个地下河的出水口就在附近,所有这里的野物都会来此饮水。随着时间的流逝,泉水还汩汩而出,那些故事里的野兽却再也不见踪迹,那些曾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老人也飘散成天上的星辰。以时间为绳,我们在与岁月拔河,谁都在不可遏制的老去,那个当年意气风发的敢打豹子的青年,如今也成了满头白发的老者。
再看到两冢青坟时,内心的害怕倏然消失了 ,有族人庇佑,何须担心。那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和对逝者的怀念,足以穿越任何对“死亡”的畏惧。客从何方来,这就是我的根!太爷爷曾是国民党的一位军官,太奶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因为敏感的政治原因,哪怕父亲成绩再优异,也无法考取大学,那些历史如涓涓细流冲刷至成为沧海一粟的哀与愁……还有许多的故事来不及诉说,人生总有来路,人生总有归处,我到底是这大山的孩子!
在外漂泊的游子,一定要记得这远山的呼唤。我们来过,我们爱过,我们在过!在清明,生与死最贴近的一天,两个世界的人于同一节点团聚,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避忌,余下的只是深深的思念和衷心的祝福。以记忆为媒,穿越生死界限的团聚,这或许就是清明祭奠的意义吧。每一缕寄去人间的问候的清香,都是生者对死者的思念与祝福。我们相信他们不是离去,而是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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