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的冬天本没有北方的冷，但它冷得却不同于北方。那是一种湿冷，见着空隙就往里钻，即使穿着厚厚的冬装，那寒意还是会从脖子、袖口亦或是裤脚往里跑，夹杂着的湿冷让人感觉像是被人恶作剧一样往自己的衣服里扔了团雪球，紧紧贴着皮肤。

南方虽然少见下雪，从小在高原上长大的我倒是一直看着雪长大的，只是小时候的雪很深，冬天的时候很少出门。几天大雪过后，洁白的雪深到足以没过大人们的膝盖，几岁的小孩子出去连走路也是一件困难事，更不必说出去闲逛了。只是不知怎地后来的雪却越来越薄了。

冬日里难得的阳光，是我最喜爱的，一旦出了太阳，是一定要去晒一晒的。以前上学的时候便是如此，几十年来，我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无论在哪里，我总喜欢在冬季的晴天出去走走。

最近已经一个多月没见着太阳，不是下雨就是下雪的，雪也不会积得很厚，总是刚看见一点白，又变成褐色了，夹杂着路上的灰尘，让一路上都变得泥泞。这样的天气，我是不愿意出门的，在家开着电炉，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了余华先生的小说《活着》，一页页地翻开，我仿佛来到福贵生活的那片土地，看见了输光家产、经历了父亲去世、妻子家珍被娘家接走后失去少爷身份的他在田间辛勤劳作的样子；看见了家珍回来时福贵和母亲的感动；也看见了福贵为了给母亲请大夫却不小心被抓了壮丁，跟随国民党部队四处漂泊；那么长的时间，家珍和母亲是怎样的心急如焚？渐渐地，我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手里的书也滑轮到我的胸前。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什么有什么东西在我的眼前，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到明亮了许多。我被这东西唤醒了，睁开眼睛的一刹间被只觉得明晃晃的一片，让我不自觉地又闭了回去，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挡在眼前，却不小心把那本书滑落到地上。我知道那是阳光，一个多月不曾见过的阳光，这多少让我有些欣喜。

我看了看手机，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我竟然睡了两个多小时，午后果然人是容易困倦的。起身看了看天，天上的云还很厚，时不时漏出一小片蓝天，像小姑娘的面纱偶尔被风吹来露出来红润无暇的肌肤和淡淡的羞涩。再看看楼下原本湿漉漉的马路也干了大半，我若有所思地转身回到沙发上，似乎又好像想起来什么，起身去拿了个被子，泡了些茶叶又回到沙发上，一边继续看着手里的书。

又过了许久，杯子里的茶水喝干了。我走到窗边，抬头看了看天空，原本厚厚的云几乎消失殆尽，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朵云懒散地在天上飘着。深蓝色遍布了整个天空，像一个巨大的屏幕摆在这个城市的面前，面色雪白的太阳悠闲地躺在屏幕上，像是电影开场前的图标。地上的水彻底干了，又只留下满地的灰尘。

看着这难得天气，我想我应该出去走走，城市里不比乡下，一眼看去都是高楼，难得看到那种一望无际都是绿色的景。加上整日雨雪交加，一直待在屋里可是把我给憋坏了。我拿了件大衣披上便出门了，什么也没有带，甚至忘记了带上钥匙。走到半路我才发现，但已经没办法了，只能多逛一逛，晚一点回去，家里人回来了也就能进屋了。

冬日里的阳光，总是温暖而不炎热，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我就这样沿着马路边上朝着一个方向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就这样走着。不一会儿，我到了一座桥上，在这桥下的那一片小地上，我中学时的英语老师曾带我来这里吃过好吃的“烤臭豆腐”，臭豆腐配上足够辣的辣椒面对我来说简直是美味。那是快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这里再没了卖臭豆腐的人，我也吃不起好吃的美味了。或许是搬走了，或许是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想来那人也有八十岁出头，也或许这地方不让卖东西了罢，总之那曾经最喜爱的美味是吃不上了。

想起我的英语老师，也有十几年没有去看她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大概已经过着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当初我上高中时，有一段时间没有住处，还是她接济的我，腾出一间屋子给我住了半年，还供了我半年的伙食。这份恩情，始终记在心头，我想或许我应该去找个时间去拜访一下她。

走过桥头，不远处便是人民公园了。看起来今天公园里真是热闹非凡，隔着老远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人群。想是大家都和我一样，不想错过这美好的风景。我也抱着凑热闹的心态朝那边走去了。

几十年过去了，公园里的那些东西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周围却是大变模样了，周围的人好像也像变了一个时代，不是我曾经熟悉的那些人。高中时候，常常喜欢周末和室友们到公园里打扑克牌，一去就是一整天。不知是为了逃避写不完的作业还是为了什么，明明是十几岁的小伙子，却过得像公园老大爷们一样。公园里的大部分桌子我们都坐过，那时候人也很多，不是每次都能赶上同一个地方，有人坐了，你便不能坐了，哪怕只是一个人，也是不能让别人给我们腾出位置的。

我沿着那些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路慢慢地走着，一点点回想着年轻时我们在此度过的美好，那是我们在最好的年纪里留下的回忆。

走完了那些偏僻的地方，我朝着中央宽敞的地方走过去，那边有一个小湖，说它小是因为它确实不大，甚至没有一些大一点的游泳馆的泳池那么大，但却有湖的忘记。小湖中的喷泉时不时地涌出，时儿高，时儿低，时而呈水柱样，时而绽放的烟花，如果运气好，还能看到阳光透过喷洒的水珠形成的小彩虹。曾经我见到过几次，此时却是不行了。周围高耸的大楼，让公园的“日落”来得更早，此时已经没有阳光能够照到湖面。

小湖的周围是一片小广场，没什么高大的树木挡住光线，宽敞明亮的，是人们最喜欢聚集的地方。我不喜欢太拥挤，一个人靠在湖边的围栏上，看着清澈透明的湖水，等待着夕阳映在湖面的景象。我就这样盯着湖面看了许久，时间久了，好像眼睛有些疲倦，抬起头转了个身，想看看远处的绿色。

恰在此时，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从我面前晃过，我没看清她们的样子，只觉得有些眼熟。看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让我愈发觉得熟悉，一个年轻少女的样子在我的脑海中被唤醒。“难道是她吗？”我心想。到随后又打破了这个念想，我们都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见过了，大概是有人长得和她有些像罢了。

她们走到了拐角处，身影渐渐消失，不知为何，却又希望还能看到她们的身影能够再次出现。过了好一会儿，那里还是没有她们的身影出现，我想大概是不会有了，她们或许已经从其他地方离开。

夕阳的余晖渐渐染红了天空，紫红色的天空映在湖面上，像是给湖面涂了颜色，旁边的人、树、楼和飞鸟的影子也都映在上面，构成了一幅绚丽多彩的风景画。夕阳也看了，我想大概也该走了，把最好的景色留在心里，不让她被夜色慢慢一点点侵蚀、淹没。

正转身欲离开，却见不远处那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之前消失的拐角处，这一次，我切切实实看到了她们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看着她们的距离越来越近，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目光已不敢再看向她们那里。我也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遇见她时我还是和曾经年轻时一样紧张得不知所措。我心想：“既然看见了，是不是应该上去打个招呼？但是……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的心里还是紧张，从来也不敢和她面对面地说话，年轻时如此，现在亦如此。我只顾想象着自己心里的故事情节，全然没有发现她们竟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一个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在我的耳边想起：“小艾，是你吗？”

我被这一声惊醒了，有些慌乱地应声道：“啊？”抬起头，看见两人中年长的女人正端详着我，我没料到她们竟会先和我说话，一时不知所措。不过我早认出她了，很快便装作镇定，说道：“咦，是小溪溪啊！好久不见！”我称作小溪溪的这个女子名叫林溪，是我高中时的同学。

心里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她突然变得轻松了起来，笑着说道：“真是你啊，之前过去的时候看见就觉得有点像你，但没敢认，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呢！”

我的心里有些惊讶，原来她也看到我了，只是我不知道。我还是有些拘谨，和她说话的时候还是显得有些不利索。“我，其实刚刚也看见你了，不过，那时候你们走过去了，只是看着很像你，却没敢上去打招呼！”

说完，我们都笑了，原来竟是如此。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笑，她说：“我们有三十多年没见了吧？”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一晃都是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了！”

她说：“岁月不饶人，你我都老了！”

我笑了笑，说道：“可别这么说，你现在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啊，倒像是二十几岁的人呢！”

她似乎也被逗笑了：“你说笑了，真正的年轻人啊，是她们这样的！我可不行了！”她指了指旁边的女孩。

我看了看那女孩，长得和她八九分像，但无论打扮还是举止都和年轻时的她几乎一样，我问道：“这是你女儿吗？”

她点了点头，说：“是呀，叫顾梦溪！”

我说：“果然是人随你，名也随你啊！简直和你以前一模一样！”

她笑了笑，转而对顾梦溪说道：“溪儿啊，这是妈妈高中时的老同学，来和陈叔叔打个招呼！”

顾梦溪满脸微笑地叫了一声：“陈叔叔好！”那声音甜甜的，让人听了赏心悦目。

我赶忙应声道：“好呀！和你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现在应该已经上大学了吧！”

顾梦溪说：“是的，今年大三了！”

随后倒是话题转到了顾梦溪的身上，看着熟络地聊得有说有笑的二人，一旁的林溪常常不停地笑着，似乎从来没有见到女儿和别人说这么多话。我也从那里得知许多关于顾梦溪的消息，知道她怎样长大，怎样走过许多地方，又看了怎样的风景，最后又是怎样在17岁时考上去了清华大学。我不停地听着她叙述着她精彩而年轻的人生，不停地赞叹着，不知为何心里也就躺着一股骄傲。当我说着“你和你妈妈一样聪明着呢！当年她可是我们年级的风云人物呢！”听着这话，林溪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说道：“你就别埋汰我我啦！”不知道为何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忧伤，尽管很不明显且短暂，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们也岔开了话题。

顾梦溪突然一脸狐疑地看着我：“陈叔叔，你和我妈妈以前一定是关系十分要好的朋友吧？”随后又看了看林溪。

我看了看顾梦溪，心想这小丫头怎么古灵精怪的，不过这性格倒是让我越来越喜欢了，也少了许多拘束，起初还有些不知所措，现在倒像是几十年的忘年之交。我笑了笑，点着头，林溪也点着头。林溪想要说什么，却被我抢先了，本来是想说另一些话的，到了嗓子眼却觉得不合适，脱口而出的是“我们曾经关系很好，只不过许多年没有见到了！”

顾梦溪好像明白似的笑了笑。我没有想到我和林溪会在这里遇见，更没想到遇见时她的女儿是这场相遇的主角。我们聊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天空隐隐约约笼罩着轻纱似的夜幕，人却越来越多了，我们似乎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忘记问问林溪这些年的境遇，从顾梦溪的经历看来，她应该过得不错。但我还是问她：“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她微笑着点着头，看着她的笑容，我便知道了，也没有说话。沉默了几秒钟，她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也点了点头，说着：“过得挺好的！”

“那就好！”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后说道：“对了，瞧我这记性，哈哈哈，说起来，我儿子和你女儿同校，高一个年级，他上半年要去国外继续读研了，也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

这倒是勾起了顾梦溪的兴趣，她好奇地看着我问：“叔叔，他叫什么名字啊？”

“陈晓天！”

她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继续追问着：“他是不是物理系的？”

“是啊！”

我看着顾梦溪的表情，这下该我惊讶了。她说：“我和他曾经是一个社团的，他还是我们的社长呢？我和他关系很好呢！”

“哦？原来你们还有这样的缘分在其中，这可真是奇妙！”我说。

不过随即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道：“可是他好像是广东人！”

我正想着她在疑惑什么，听到她的话之后明白了。我告诉她，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广东工作，后来在那边定居了，孩子也跟着在那边生活、上学。这次因为过年回老家来，才有了今天这场偶遇。她的疑惑没有了，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说道“原来如此！”

天色越来越暗，灯光也已经亮起，尽管天空已经黑了，我们还是看的清楚彼此。我这时才想起来还没吃饭，心想自己真是糊涂，自己饿着也就算了，还让林溪母子饿着。我看了看手机，姐姐也打了好几个电话我也没有接到。我对不好意思地林溪说道：“抱歉啊，说着说着竟忘记了你们也饿着肚子，我是皮糙肉厚不怕饿，你们可不行，都是需要补充营养和长身体的时候！走吧，我们一起吃个饭，我请客！”

还不等林溪说话，顾梦溪兴高采烈地说：“陈叔叔，我们不饿，感觉和你聊天的时候，都忘记了时间，像是很多年的忘年之交！”

我愣了一下，林溪也愣了一下，随后我们都笑了。

短暂的笑过以后，我又把话拉回了正题，我问她们：“你们想吃点什么？”

还是顾梦溪先开口，她眼神有些奇异地看着我，“吃什么都可以吗？”

还没等我说话，林溪开始“批评”上顾梦溪了，她说：“哪有你这样的，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客气！”

顾梦溪倒不在意，笑嘻嘻地说道：“陈叔叔人好，他不会介意的，对吧？”

我看着这古灵精怪的女孩儿，这性格倒是让我越来越喜爱了，说话总能说到我的心坎里。我赶忙说：“当然！”

林溪像是被她说服了，我们到了一家吃海鲜的饭店。路上我给姐姐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不回去吃饭了，遇上了老同学，一起去吃个饭，让他们早点吃，不用等我。姐姐告诉我，“谁等你啊，我们早吃完了！”我知道她就是和我开个玩笑。一路上我也没见林溪打电话，快到饭店时我提醒她给家里打个电话。这时候才知道她的爱人在外出差，儿子也不在身边，只有女儿和自己在家里。

虽然我在广东待了几十年，还是不怎么吃海鲜，不过顾梦溪倒是喜爱得很。她挑了许多我叫不出名的海鲜，不过每一样都点得不多，只是偶尔有我也吃的时候，她才会多点一些。林溪也不怎么爱吃海鲜，所以顾梦溪给我们点了一些其他的菜。最后看着满满当当地菜单，她满意地笑了笑。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和林溪也笑了。我问她：“你很喜欢吃海鲜吗？”

她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喜欢吃！”

“你不害怕吗？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

她摇摇头，接着又说：“也不是所有的我都会吃，也不是害怕，就是看着就不想吃！”

很快，一小盘一小盘的海鲜端上来了，顾梦溪吃的很开心，我和林溪倒是不紧不慢地在一旁吃着。我心想，应该是把这孩子饿坏了，年轻人，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饿得快！

我们吃了一个多小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虽然还想多聊一会儿，但是想着太晚了她们回去不安全。我告别了她们，给她们打车之后看着她们渐渐从灯红酒绿的路上远去。离开之前，我是打算送她们回去的，不过她们说还不算太晚，路也不算太远，而且和我要去的方向刚好相反，所以没让我送。本来她们打算走回去，在我的劝说下她们同意打车回去，这样便能更早地回到家里。

临别前，顾梦溪要了我的微信，说以后她又多一个好朋友了。我心想，好像确实如此。她问我平时什么时候会有时间，她就可以在那些时间找我。我告诉她随时都可以给我发消息，忙完了肯定会立刻回她。她满意地点点头。我好像又想起了什么，我对林溪说：“小溪溪，你给我一个地址，我有一个东西给你，我没带在身边，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

林溪平静地说道：“好，我微信发给你！今天谢谢你请客！下次我请客！”

我笑了笑，对她说道：“路上注意安全！”

她们走进了车，关上车门，顾梦溪还是满脸兴奋，对我喊着：“陈叔叔再见，谢谢您！”

我看着她，微笑着，对她说道；“梦溪再见！路上注意安全！”随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那时候车正要走，我朝她喊到：“梦溪，我也送你一件东西，你应该会喜欢的！”她朝我嘿嘿地笑着，走远了，渐渐也消失在灯红酒绿的路的尽头，最后，我也消失在灯红酒绿的路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