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我到生产队养马场报道的那一天,他们正在准备屠宰一匹老马。这匹浑身粘满杂草,肮脏得分不清毛色的老马拴在木桩上,狂躁不安地战栗着,发出啾啾的哀嘶,眼眶里竟含着一汪深深的泪水。我顿时心头一颤,没想到马儿也会哭。我走上前解开了缰绳。我初来乍到,正缺一匹坐骑。
等牵到了河边洗刷一番,才发现它是如此俊美。齐刷刷雪白的的鬃毛,健硕的肌肉,粗野的线条。就像隆冬过后满目萧瑟的草原突逢一夜春雨,瞬间焕发了全部的青春。我策马扬鞭,它一声长嘶,风,在我的耳边如潮水般地涌动。乏了,我躺在草甸上睡觉,它则静静地待在我的身边,低头啃着地上的鲜草。我睁开眼,却发现它正默默地凝视着我,黝黑的瞳孔里是一片清濯深邃的世界……
原以为我和它会成为永久的朋友,可世事却难预料。那天,乡里领导来马场视察。临近中午,场长亲自吩咐,将那匹老马杀了,中午跟领导沾光吃顿好的。
众人听完一哄而散,出屋直奔马场。远远看见它静静呆在一棵墨绿的柳树下休憩。洁白的鬃毛和柔柔的柳丝在风中如水般流动,美得让人窒息。
我一声尖锐的口哨,它警觉地朝我这边转过头来。
他们用尽了绳索和套马杆,但还是被冲撞得七仰八翻,狼狈不堪。我在一旁幸灾乐祸,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嘭!”的一声枪响,他们竟用上了猎枪,还好没打中。它凄厉一声长嘶,奋蹄朝大门方向跑去,门外是苍茫无际的草原。
“ 二狗子!”队长大声喊了我一嗓子,“ 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借钱吗?你今天要是能把这匹该死的马给我杀了。我就答应把钱借给你。”
我心头一震,想起了尚在医院里欠着住院费的父亲。前些天我几次三番向队里借钱,可队长却冷冰冰地回复我,你前年欠队里的钱还没还上呢。
“你瞪着眼看我干什么!你去!还是不去!”
“ 好!我去!”我的话才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眼泪就紧跟着夺眶而出。
众人都停下了手脚看向我。只听我一声欢快的口哨,正往大门口夺命狂逃的马儿突然间安静下来。
我搂紧它的脖子,脸深深地埋在它长长的鬃毛里。它欢快地喷着响鼻。丝毫感受到我的哀伤,更没有察觉到我藏在身后的那杆长柄铁锤。
当铁锤猛地砸向它宽阔脑门的时候。它只是微微愣了一下,便“噗通”一声,轰然摔在地上。我夺过猎枪,顶住它的脑门。它用黝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就合上了眼睑,一滴硕大的泪珠又从它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我闭上眼,扣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温热的鲜血喷溅了我一身……
而今,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时常还会梦见那匹会流泪的马。梦里,我抚摸着它的鬃毛,语无伦次,默默念叨着。我不是在向它忏悔,我只是想告诉它,其实在它流泪的时候,我的心里同样也在淌着泪。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