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第一章第一节）清清死了

深  海

第一章：

第一节：清清死了

雨还在下。

浸在黄梅天里的城市，堆积了一叠肮脏和龌龊,像一支湿漉漉的笋尖。车窗蒙起一层白绒绒的雾气，李红用手揩去了，望外面急步匆匆的行人。她的心也像这梅雨天气，潮湿，氤氲，隔一阵就腾起一串水雾来。电台里播放蔡琴的歌，歌声也是在雨里浸泡过的，低沉，松软而膨胀。

她的心一直提着，不踏实。陆挺带她去挑家电，从各类促销降价的广告中乐此不疲地穿行。听促销小姐天花乱坠地吹嘘款型，性能和产品曾获的殊荣。陆挺随身带了本笔记，抽出笔来，边听边记录，不一会就密密麻麻地记满了两页。他说这款型确实不错，但我得再详细比较一下，总不能买了后悔不是。促销小姐陪着笑，点头哈腰地说那么先生比较好了再回来，价格我们还能再优惠。李红默不做声，促销小姐卖命的介绍在她耳朵里，就是一阵一阵的海浪：哗哗地涌上来，又哗哗地退了下去，最后什么都没留下。逛了半天，陆挺把笔一收，做个ＯＫ的姿势，拖她上车。

“还要上网去查询一下，看到底哪种性价比最合算。”陆挺边发动车子，边说。他的兴奋劲还没过去，额上生动地闪着光亮。

李红侧过身，陆挺的样子也仿佛飘在雨里，雾腾腾的。

婚期迫近了。买房装修，还要打点婚礼，一切都忽然忙碌而井然有序。她和陆挺谈了六年恋爱，算起来也该结婚了。本来，房子李红是无所谓的，但父母都不答应。尤其是她母亲，扯起嗓子说：

“没有新房怎么成？以后还要生儿育女，难道在租来的农民屋里捱一辈子？”

陆挺听了这话，第二天就去订了套现房。九十多平，首付三成十二万。李红没想到，母亲瘦弱的身躯里潜伏着这么大的能量，一吼就吼折了陆挺的自尊心。她清楚他的收入，一个普通市政府职员，每月四五千的薪水，除去房租油费，剩下的那点儿刚够两人开销。现在增加了供房的负担，日子更要紧巴巴地凑合过。李红曾表示无须新房，是她要嫁给他，不用考虑她父母的意见。但陆挺很强悍地维护了他的骄傲，他说你别管，房子我还是买得起的。她知道首付的三成里，有一半是陆挺平时的储蓄，还有一半则是他父母的养老基金。他们两个退休职工，月收入加起来不足两千，平常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地讨生活，到这节骨眼上，为了儿子可以一掷千金。李红有些感动，便和陆挺商议一起负担剩余的房款。她原来的意思是由她负责还贷的，怕再一次打击到陆挺，思前虑后提出这个建议。好在这回，陆挺没有拒绝。

李红看着陆挺，这时候她觉得他又陌生又熟悉。相处六年了，像这样仔细打量他的情形并不多。有时是她在半夜醒来，返身望他呼吸，脖颈上的细纹轻轻筛动，她会觉得他很亲切。但今天，李红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坐在身旁的这个男人，并不是她所了解的。可能他也不理解她。然而毫无疑问地，他们要走到一起。这就是婚姻，它要把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捆在一块儿。

婚姻是爱情燃烧的另一种境界。她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说，婚姻中的女人，都是低眉顺眼幸福着的。

说这番话的，比她小三岁，也已经二十七。是二姨妈的独养女儿。二姨妈命好，知青里头是第一个考上上海大学的，毕业后就不高兴回乡，找了个教授嫁掉了，户口也迁了过去。生的女儿又漂亮乖巧，完全秉承了她母亲的风范。追求表妹的男人不少，她自己也乐意周旋。游戏了几年，惊觉年龄不小了，便从一群追随者中择选了一位：家世背景人品容貌皆不在话下。收敛了性子，一心一意地谈起恋爱。也是下月的婚期，和李红间隔整十天。

手机突然响起，李红接听， 是二姨妈。抽噎着叫一声李红，她才答一个是字，二姨妈的哭声犹如惊涛骇浪疾奔而来，她劝不住。只有耐着性子听她哭个痛快。最后二姨妈勉力压住嚎啕说：

“李红，你和清清从小玩到大的。她前阵子就叨唠着要见你，现在人不在了，心愿要还给她的。你请假过来一趟送送她。”

李红有些怔忡，二姨妈挂了电话，她还僵着接收汛息的姿态。一手擎着手机，满脸仓措。陆挺的询问很远，她来不及解释。雨依旧滴滴嗒嗒地落着，没边际的样儿，摔在挡风玻璃上，砸出一朵一朵的旋涡来。李红深吸了口气，撇过脸对陆挺说：

“清清出车祸，死了。我要去趟上海。”

想了想，再加上一句：

“这可是我唯一的表妹。”

清清平躺在水晶棺内，化了淡妆，一样细致耐看。长明灯的烛火忽长忽短地闪烁，配合着大悲咒的音乐，还有袅袅盘旋在半空的香烟，装饰出一副最悲伤的画面。李红坐了一天火车，疲累让她流不出眼泪。她跪着烧了香，在心里默默将和清清相关的场景走个过场。她想这就是红颜薄命吧。又想着那个失去清清的男人：听说他自事故后就把自己锁在房里。也难怪，这晴天霹雳的消息，谁能说接受就接受的，即使是自己在此之前，也是将信将疑呢。

二姨妈明显憔悴了，眼睛肿得跟核桃差不多，还一个劲地流泪，握着她的手，话说不出一句来。倒是二姨父强忍悲痛操持一切。这个男人比二姨妈大八岁，全身透着股儒生气。现在飞来横祸痛失爱女，显得苍老不堪。但他还算镇定，指挥着众人分工协作。到灵堂默哀完毕，大家跟着灵车一路小跑到焚尸房，都被阻挡在外面。这时大家都伏在窗台，静望着那一匹裹着清清的白布。到点，炉膛的盖被打开，二姨妈骤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二姨父也跟着哀怨地唤起清清的名字，呼唤像瘟疫似的层层蔓延开来，不一会儿铺天盖地都是痛哭声，李红受了感染，眼圈也潮红起来，她看着那簇熊熊燃烧的炉火，扑扑地落了一串泪。

李红在二姨妈家呆了几天，负责做思想工作，效果不佳。她本来请了五天假，仅来回车程就要花去两天，老板电话催命似地不断催她回去。这天买了下午的车票，和二姨妈告辞，临行去清清的墓地拜别。公墓在城市北面一座山谷中，漫坡开满红杜鹃，是片传说的风水宝地。墓碑上清清的黑白相片天真单纯，李红望着，一些旧事重又爬过心头，不紧不慢地放映，提醒她曾有过如此亮丽的一位表妹。墓前堆了些花圈，未烧尽的元宝铜钱，被风吹得四下飘扬。清清的邻居是位大爷，相片在雨水的冲洗里淡没了，剩下一个轮廓。李红想，过不了几年，清清的影像也会这样，被露水稀释了，消失在时光的尘埃里。

李红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碰到石凡的。她看见他手捧一束鲜花，径直走到她面前。弯腰，对清清鞠躬。李红迅速在脑海里搜索焚化那天的场景，确定当时并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男人。她打量他，带点儿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并不算英俊，眼睛微微下撇，唇角也是，这使得他看来严肃不少。石凡点了支烟，吸尽了，将烟蒂丢在脚下，踩灭。他对正研究自己的李红说：

“你是李红吧。我叫石凡，是清清的朋友。”

这个叫石凡的男人，起初并未能引起李红多大注意。生活劳碌，那点悲痛不多久就像沉没水中的石块，重是重的，却浮不出水平面。陆挺的雀跃有点儿不合时宜，也难怪，辛苦奋斗三十多年，终于要成家立室了。李红觉得陆挺是四平八方的男人，一根直肠通到底，认准了她，边上再春色满园都不能入眼。好运一件件接踵而来：要成婚，又被提拔成为干部，虽然暂时是副职，谁敢保证过三五年不会平步青云呢。这日子有了奔头，就容易心清气爽，掩饰不住得意也是正常的。

二姨妈的悲痛犹如连绵不绝的长江水，她隔三岔五打电话给李红，颠来倒去叨念旧事。李红很怜悯二姨妈，安慰是不起作用的，只能静静地听。二姨妈念叨了几天，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李红：

“清清有本日记，我寄给你了，你收到没有？”

李红两天后收到这本日记。在这里，她再一次读到了石凡的名字，嵌在清清最后一段人生岁月里。他们是半年前通过网络认识的，后来就陷入了网恋的怪圈。此时华灯初上，楼下的大排档开始演唱，陆挺还在单位加班。李红的眼前浮现出石凡的形象来：微微严谨的，大方的态度。她总觉得他和一般的第三者有点不同，或者是清清美化了这个男人。李红照着日记上的号码拨通，那边传来石凡慵懒的声音，似乎正在熟睡被搅醒了。

李红喂一声，石凡的嗑睡醒了，猜测着问是不是李红。她有些尴尬，说不好意思打搅到你休息。石凡说哪里哪里。谈话到这里中断，卡了壳。李红有一些恼恨自己过于唐突。沉默了会儿，石凡问：

“你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清清有本日记在我这里。”李红试探着问，“我想那个人是你。”

她清楚这是一句废话。说完等石凡的回应。石凡果然噢了一声，又是沉默。李红也讪讪地，直觉又说错了话。她想和他道歉，正思考着如何开口，石凡却直戴了当地问：

“清清那天本来是约了我的。”

“——”

“她约我，商量私奔的事情。”石凡说，“她说她爸妈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二姨妈就这么个宝贝女儿，李红心想，肯定不愿意她嫁到那么远的小镇去。二姨妈当年费了多大的心思才留在上海的呢。

“我不同意，想去说服他们。再怎样说，私奔总是蠢念头，我不想她往后后悔。但我没想到，她去接我的路上会出车祸——”

石凡说到这里哽噎了。李红能听出他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对清清，石凡是动了真情的。

她胡乱安抚了他几句。然后靠在椅子上发愣。事情真相让她瞠目，二姨妈说那天清清吃完午饭，高高兴兴和她道别，说要和江泽去挑选婚纱，结果出门不到十分钟就出了车祸。二姨妈说自己正站在阳台上收衣服，眼见着一辆东风大货车横冲过来，随后，清清像一瓣螳螂的薄翼那样飘起来，从她的眼帘内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摔在地上。二姨妈当场瘫软在地，过了几分钟才跌撞着爬起来，疯似地朝出事大街狂奔去。

陆挺回来时十一点半。房间里漆黑一片，李红抱着靠枕端坐着，他顺手开了灯，调笑问：

“哟，我们的大小姐在思索什么呢。”

李红抛掉靠枕，这个动作是优雅的，轻巧的。然后她骤然跳起，朝陆挺怀里扑去，并踮起脚尖，试图用滚烫的唇去搜索他的唇片。陆挺猝不及防，他今晚应酬喝了过量的酒，现在，酒气连同饱嗝一个劲地在喉间翻滚。他避开李红的唇，双臂搭住她的肩，柔和地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李红说没有。李红还想说话时，陆挺控制不住已溢到唇角的酸馊气，跑到卫生间蹲下身子对着马桶呕吐了。酒，米饭，各式各样的肉相继倾囊而泄。李红抱着双肘，依在门上看陆挺吐个痛快。陆挺吐完，擦把脸，感觉清爽了些，扭过头问李红：

“出什么事了吗？”

这时李红已回复到平常的冷静，她说没有，一切都很好。她突突地回到房间，熄灯钻进被窝。陆挺的搂抱被拒绝了。

“睡吧。”李红说，语气冷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