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月光看去,那人罩了一身黑袍,头戴一顶黑色帽兜,面容在暗影中隐去,完全看不清楚,只是从对方玲珑的身材来看,应该是个女子。
“这身形看着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楚君城的脑子中飞快地做着匹配。
对方先开口了:“楚君城,你好敏锐的感知啊,隔了这么远都能觉察到本座的存在,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竟然是个粗犷的男声。
楚君城没料到自己会猜错对方性别,暗骂自己愚蠢,表面故作镇定道:“听阁下的口气像是跟我很熟,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个这么厉害的对头。”
那人哂笑道:“哦?本座还没道明来意,你又怎知是敌非友?”
“一身邪功,藏形匿影,怎么看也不像正道中人。”
那人轻蔑一笑道:“呵呵,原道楚君城洒脱不羁,却也是这等世俗眼光。何为正,何为邪,岂能一概以武功而论?如此说来,想必在你心中,苏别情、唐慕云之流方为正道,卫君诺便是邪魔歪道了?”
楚君城登时语塞,无法反驳,又听他连着说出这几个人名,唤起了往事的回忆,心绪顿乱,喝问道:“你……你为何对我的事这么了解?你究竟是谁?”
对方不作回答,又道:“看来苏雨兮还是你挥之不去的阴影啊,那李亦晴又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楚君城慌了神,长剑一指,急道:“你把亦晴怎么了?她若有半点损伤,我绝不饶你!”
那人不紧不慢道:“拿着根烧火棍吓唬谁呢?你的气息完全紊乱了,还怎么跟我打,哈哈。”
楚君城气得咬牙切齿,恨道:“打不过也要打!快把人交出来!”
“真是关心则乱啊,像楚少侠这么机敏的人,也会有感情用事的一天。刚才你明明可以在我发觉之前逃走,却不惧危险执意前来,你对尊主的这份情义,可真叫人感动啊。尊主要是知道,定会十分欢喜,总算没有辜负她这段日子降尊纡贵的付出。”
“尊主?亦晴?”楚君城很难将二者联系起来。
“你能从锦衣卫全身而退,想必已和纪纲达成共识,可惜一切都太晚了。今夜之后,江山巨变,再无隐瞒的必要了,本座这便告诉你迫切想要得到的真相。”那人嘿嘿一笑,动手掀去了帽兜。阴影褪去的地方,显现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罗……罗姨!”楚君城惊得合不拢嘴。
“混账!谁是你罗姨!本座斡罗宗真,乃天衣教现任教主!你给我记好了,再叫错本座就撕烂你的嘴巴。”斡罗宗真脸现愠色。
楚君城回想起胡千刀口中那位女形男声的异域高手,可不就是眼前之人吗?他的心隐隐作痛,长叹一声,问道:“以你这般高贵的身份都须称李姑娘为尊主,那她又是谁?”
“呵呵,总算提了个像样的问题。你应该已知我们多国结盟之事,她便是我们的盟主、扶桑国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之女足利义晴,足智多谋,算无遗策,所有计划均出自她之手。”
“什么!你是说我们苦苦追查的幕后主使就是李姑娘?还是倭人?”楚君城睁大了眼睛,全身汗毛因为极度惊惧而竖立起来。他蓦然回想起李亦晴见到倭寇被俘家眷时候奇怪的表现,不由得他不信。
斡罗宗真对他的反应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又道:“再告诉你一件悲伤的事情,金陵城外伏击郑和车队的计划也是她的手笔。”
“咣当!”楚君城心如刀扎,长剑掉落在地,颤声道:“老花……她要对老花下手?”
“不错,我们怎么可能放过这样一位强大的对手?出于对郑和的重视,这次由瓦剌国冰云国师亲自出马,按时间算来,他已经命丧冰云神箭之下。”
听到这,楚君城终于知道那次遭遇战中敌方神射手是谁了。有冰云出手,郑和生还的希望极其渺茫。楚君城两行热泪滚出,也不知道是为郑和的牺牲哀悼,还是为李亦晴的绝情痛心,或者二者兼有。正如她所说的,真相往往比谎言更伤人。知道真相的楚君城,正承受着比上回更深重的创伤,除了悲痛、愤怒,还多了仇恨。他沉默了半晌才幽幽问道:“那么,把我从河底救起也是她算计在内的?”
“那倒不是,救你是我的提议。”斡罗宗真贪婪地盯着楚君城,狞笑道,“本座见你所用的内功有独到之处,想讨教一二,所以和尊主演了一出戏。可尊主有些不分轻重,和你走得过于亲近了,没有向你套取内功秘诀,又不准本座对你用刑,以致机会一再错失。今夜落在本座手上,正好遂了心愿,嘿嘿。不过你放心,尊主临行前曾告诫本座,只能将你留在此地,不可伤及性命。”
楚君城的心情糟糕至极,将火气撒向了斡罗宗真,怒道:“哼,说的好听,什么讨教,分明就是觊觎,就是垂涎!像你这般心术不正之人,还妄想得窥天机?不要以为当奴婢伺候了老子一个月,就想要老子心怀感激双手奉上,做梦!”
“啪!”电光火石间,楚君城重重挨了斡罗宗真一记耳光,摔倒在地,嘴角流血。斡罗宗真轻拂了一下手掌,淡淡道:“无知小辈,敢对本座无礼。莫以为学了神功就能目中无人,你离真正的高手还差得远。这回只是略作惩戒,若有下次,就拔了你的舌头。识趣的就把内功秘籍交出来,若讨得本座欢心,或许网开一面收你为关门弟子,以后继承本座衣钵也不是不可能。倘若冥顽不灵,本座有的是手段让你屈服。”
这记耳光将楚君城从浑浑噩噩中打醒,他记起尚未完成的重任,心道:“不能就此消沉!我要快些赶去金川门,只要能够出城联络上天策军,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只是斡罗宗真武功高我太多,着实不好对付。有了!亦晴……足利义晴不是下令不准杀我吗?打斗起来他必有顾忌,索性豁出去拼了,就算战死也比被他折磨羞辱要好。”
主意既定,楚君城拾剑站立起来,抹袖擦干嘴角的鲜血,决然道:“呸,谁稀罕做你徒弟!我可不想变成不男不女的妖怪。想要秘籍,赢了我手中的剑再说。”
斡罗宗真瞟了他一眼,不屑道:“飞蛾扑火,不自量力!念尊主对你青睐有加,本座原地不动让你三招。”他真的把双手背到身后,轻慢已极。
楚君城刚要出招,一道白影从他身后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几缕寒芒剑气,照着斡罗宗真射来。斡罗宗真见来者出手不凡,不敢轻敌,隔空劈出数掌,将剑气悉数化去。对过一招后,两人各自心惊。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极乐派掌门座下大弟子,梦醉。”
斡罗宗真露出惊讶表情:“极乐派?看来上回我们围剿得不够彻底,还是漏了一条大鱼。今日既自己送上门来,本座就送你去见你师父。”
“原来你也是元凶之一,很好,省得我一个个去找了。”梦醉表面不见些许波澜,心里却早已燃起复仇烈焰,恨不得生啖仇人之肉。
“梦梦小心,这厮好生了得。”楚君城提醒道。
梦醉浅笑道:“还记得我说的吗?对手越强越能提高自己的武学上限。他就是我突破武道修行的关键,你快去做该做的事,这里交给我了。你……多保重!”梦醉知道斡罗宗真的实力已达宗师级别,此战九死一生,因此和楚君城诀别时多了份不舍。
楚君城贴耳密语道:“拖延半刻钟便好,别死撑,打不过就跑,命比面子重要。”言毕和他击了下掌,就往府外跑去。
斡罗宗真被梦醉牵制分身乏术,只好眼睁睁地目送楚君城离去。婆娑树影下,两位绝世高手凝息对峙,默默盘算着最佳出手时机……
楚君城快马加鞭,一路疾奔,终于按照约定时间赶到了金川门。纪纲领着一干人候在城门下望眼欲穿,见到楚君城急忙迎了上来。
纪纲道:“楚少侠,怎么只来了你一个人?那位白衣大侠……”
楚君城顾不上喘口气,急道:“郑和府发现细作!快派人增援!要快!”
纪纲看他神色焦急,不再多问,对身边一员副将道:“速带一队人马前去郑和府上,遇到敌人格杀勿论。”副将领了命令,带着数十骑去了。
楚君城感激地看了纪纲一眼,又问道:“拜托大人的三件事可有眉目?”
纪纲回道:“都办妥了。现已查明,皇上要移驾位于金陵以东两百里的丹阳行宫,按行程来看,圣驾现在应该到了镇江地界。离开紫禁城时宁王谎称叛军势大,兵力吃紧,皇上就留下了大部分的禁军,只带了燕山前卫半部随行,兵力在两千人左右。人数虽然不多,可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绝对效忠于皇上的燕京旧部。
宁王方面,他假传圣命留下十九卫扼守金陵各个重要关口,而他亲领府军前卫、府军后卫共一万两千人出城追击。这两卫指挥使皆为宁王心腹,可以确定参与了此次叛乱。”
“兵力居然如此悬殊!”楚君城听得心惊胆颤,又问道:“那北门守军呢?可否打点妥当?”
“防守金川门的是虎贲左卫,其指挥使段怀年与我颇有些交情。他收到的命令是扼守关隘绝不放大队人马通过,但若要过一两个人却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楚君城大喜道:“如此甚好!那我这就去了。”
纪纲眼珠子一转,拉住楚君城,满脸堆笑贴了上来:“楚少侠见了皇上,可别忘了帮下官美言几句,这次平叛我们锦衣卫可是出了大力的。”
楚君城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往后闪躲,正色道:“纪大人,叛军未平,说这些话为时过早了吧。你只管守好皇城,到时平叛之功肯定少不了你。”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纪纲点头哈腰道。
楚君城懒得跟他纠缠下去,催动坐骑,穿过城门绝尘而去。回望身后逐渐变小的金川门,楚君城心中感慨万千:“两年前,燕王就是从这里攻入金陵,夺取了建文帝的万里江山;两年后的今天,我也是从这里突出重围搬兵救驾。小小的一座城门前后竟承载了如此厚重的历史使命。身为使命的执行者,我定会率领天策军粉碎敌人的阴谋。足利义晴,你等着,我们新仇旧恨一起算!”楚君城把心一横,专心赶路前往幕府山。
幕府山是长江南岸的一座山丘,多为土石结构,因东晋丞相王导设幕府于此而得名,后更因达摩祖师从这里一苇渡江北上少林而声名远播。才到南麓,就有一道栅栏封住去路,守卫的军士喊道:“军机重地,擅入者死!”一队士兵举着火把迅速将楚君城围了起来,几支强弩同时对准了他。
“这些人应该是天策军的警戒小队吧,半夜三更都没有一丝懈怠,果然训练有素。我得快点表明身份,免得这些弩箭朝我招呼。”想到这,楚君城勒马擎剑,朗声道:“天策剑在此,奉诏讨贼!”众军士识得信物,皆拜倒在地,山呼万岁。一校官顿首道:“原来是统领大人驾临,请恕我等冲撞之罪。”
楚君城一挥手道:“无妨,军务紧急,请阁下速速引我去见你们长官。”
那校官不敢怠慢,带着楚君城在山里左弯右拐,通过好几道岗哨,终于来到一座大寨前,便是天策军驻地所在。此寨深藏在山坳里,方位甚是隐蔽,谁又会想得到在这座小山里竟驻扎了朱棣最引以为豪的一支军队。
主事的天策军将领接到传讯,早已集合好部队候在寨口,见到楚君城纳头便拜道:“属下天策军指挥同知沈云卿叩见统领大人,天策军三千两百名将士集结完毕,听候大人差遣!”楚君城连忙下马将他扶起,道:“沈将军无需多礼,夤夜造访多有叨扰,无奈国事为重,将军勿怪。”
沈云卿道:“我等深受皇恩,久思报效,今皇上有命,纵是刀山火海亦在所不辞。”他回头又为楚君城引见了马军营、步军营、弓弩营、火器营、护军营的各将领。
楚君城跃上马背,高举天策剑振臂而呼:“众天策将士!皇上遭奸臣算计,危在旦夕,我等报国,便在今日!请随我楚君城诛杀奸佞,驱除外辱,迎还圣驾,护我大明!大明必胜!”他的呼声被内力远远送出,响彻山谷,众军士听得热血澎湃,齐呼:“大明必胜!必胜!必胜!”
“目标丹阳县,出发!”随着楚君城一声令下,天策军开始有条不紊地进发。沈云卿在一旁为楚君城一一介绍部队阵容,除了常规装备,还不乏火铳、碗口铳、铁壳炸雷、神火飞鸦等新式火器,火器配置竟占到了军队的十之二三,家底可谓殷实。楚君城头一回掌握兵权,指挥的是当今世上最精锐的部队,内心既紧张又兴奋,平叛的信心大增。
天策军在楚君城率领下沿江急行军,途中关口见到这支打着明军旗号的精锐之师哪敢阻拦,所到之处畅通无阻,终于在第二天中午赶到镇江,此时距离朱棣由此经过已有半日。楚君城不敢久歇,部队稍加休整后,继续往丹阳方向追赶。
没走出二十里地,斥候来报,前方发现交战过的痕迹。楚君城带着众将官前往查看,只见三五百具明军尸体曝于荒野,断鳞残甲、辎重粮草随处可见,更有人从中认出燕山前卫的旗号。楚君城心里一紧,对沈云卿道:“看来宁王部队已经衔尾追上,双方展开了一场厮杀,还没来得及打扫战场。敌人兵力五倍于皇上,照这样消耗下去,皇上就危险了。传我命令,大军加速前进,务必追上叛军!”
一路陆续有零星战斗的迹象,不过再无大规模交战,说明朱棣主力尚存,楚君城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不出一个时辰,大军抵达丹阳行宫。出乎意料的是,此地宫门紧闭,外廓清净秀丽,安然祥和,毫无兵事之兆。询问当值守卫得知,朱棣鸾驾并未进住。
楚君城召来众将,议道:“此处地势坦荡,无险可守,一旦被敌军包围切断水源,便成死局再无退路,因此皇上直接放弃了行宫,过而不入。当务之急须尽快查明皇上的行进路线,诸位可有良策?”
沈云卿道:“叛军追咬甚急,人数又占绝对优势,与其被动挨打,不如择一险要之地固守待援。皇上久经战阵,必定明白这个道理。”
“这么说来,我倒想起附近一个地方。”火器营指挥佥事李信展开随身带着的地图,指着上面一处山峰道:“这座山距此十六里,唤作北固山,峭壁如削,背靠大江,是附近最险要的地方,有长江锁钥之誉。圣上若要据险而守,北固山是上上之选。”
楚君城抚掌道:“太好了!若果真如此,李将军当记一大功。来人,速派飞骑前去北固山探查情况!”手下依令而行。不多久便收到回报,果然在北固山一线发现敌军大营。
楚君城兴奋道:“好家伙!总算让我逮到了狐狸尾巴。”旋即,天策军火速开拔,浩浩荡荡直扑叛军后方。
刚过丹阳宫不到七八里,一支叛军赫然出现,截住了天策军的去路。楚君城登轼望之,对方人数足有五千之众,差不多占了叛军的半数。
楚君城道:“沈将军,带兵打仗我没有经验,还得由你来指挥。”
沈云卿知道此战生死攸关,故不作推让,应允道:“末将遵命!”他接过指挥权,从容调配,火器营在前、弓弩营在后射住阵脚,骑兵居于中军,步兵分散在后军和两翼。两军号角高亢,擂鼓震天,终成对垒之势。
敌方一员大将,头戴虎头烈焰盔,身披大叶紫金甲,挥舞大刀拍马而出,竟是前朵颜卫指挥使顾丘平。顾丘平立马横刀道:“我们是府军后卫,奉旨勤王,你们又是哪路人马?来此做甚?”
“老朋友,这才一日不见,这就把我给忘啦?”楚君城从容不迫地从阵中走出。
顾丘平看见楚君城,脸色剧变,语速都变得结巴了:“是……是你!你……哪来的人马?”
“对啊,按照你们的设计,这会儿我本该死在锦衣卫了,最差也该被关入大牢,怎么能出现在这儿。可惜你的对手还不算太笨,不仅安然出城,还顺道搬来了一路援兵。”
“胡说八道!皇城二十二卫亲卫军皆在王爷掌控之中,哪有多余的军马可用?”
楚君城噗嗤一笑:“忘了告诉你,贫道早已学会撒豆成兵之术,惊不惊喜?”
顾丘平知他信口胡诌,喝道:“废话少说!看你也是个人才,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加入我方,一同攻占北固山,到时裂土封侯绝对少不了你一份;要么引兵退去,朝廷保你为武林盟主,号令群雄一统江湖,你好好想想吧。”
“嗯,听起来很诱人,不是一方诸侯就是武林盟主,可惜楚某才能有限,所以选第三个选项。”
“第三个选项?”顾丘平一时没反应过来。
楚君城斩钉截铁地说道:“对,第三个。听闻顾将军曾是名动天下的朵颜卫指挥使,楚某愿领教一番。”
顾丘平轻蔑道:“哼!飞蛾扑火,不自量力!”
楚君城故作惊讶道:“咦,怎么坏人的口气都差不多,一日来你是第二个跟我说这句话的坏人了,可惜我照样扑腾得很欢快。”
顾丘平为他所激,怒不可遏,回首道:“谁愿去斩了这厮,重赏千金!”
“看末将取他项上人头!”一将答应,飞驰出阵。两军在北固山前正式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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