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这次的主题是电影与我,以及电影与我的生活。看电影的时候总有些代入感,如果是一个人看电影,少不得会联想到自己的生活,形成一个平行的思维空间,一边是电影的情节,一边是自己,交织在一起,像是同时在经历两种人生。往往是一场电影结束,脑子感觉闷闷的,甚至有点缺氧般地疼痛,像做了一次大运动量的脑力体操。脑子里还在不停地重演电影里的那些镜头,然后再把生活中的镜头也在心里演一遍,成为我自己的影片。很多电影不止看过一遍,每次看的时候,就再把自己的新的体验加载上去,自己的影片又多了一个层次。如此来回复刻,记忆的碎片像灵芝一样参差地长在大脑最隐秘的地方,却不妨碍我时不时拿出来独自欣赏和回味。 我开始想要写这个主题时,试着在纸上写出那些令我记忆深刻的电影,竟然写了整整一页纸,而且电影的名字还在像泡沫一样不断涌现。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当中都有些联结的线索,把他们串在一起,拾起来便是一串美丽的珍珠。
《归来》是我提议要看的,老公罕见地没有反对。《归来》是根据严歌苓写的《陆犯焉识》这部小说改编的。 《归来》是根据严歌苓写的《陆犯焉识》这部小说改编的一部电影。 最近我一直在路上看《陆犯焉识》的电子书,看一段就回去跟老公说一段。 开头的几章描绘的大西北荒漠劳改犯的生活是多么的残酷,为了活下来,无所谓尊严。一个犯人发现了一个田鼠窝,里面藏了一两斤青稞,他就直接刨开田鼠洞,没有带回营地炒熟,就把那一二斤的青稞全吃了下去,生的青稞是很难消化的,直接导致他肠梗阻,从他的肠子里找到那一二斤没消化的青稞,没过几天,这个犯人因为肠黏连,死了。别的犯人直接从他被切除的肠子里刨出青稞,用水洗了洗,炒熟了,又成了一顿食物。这食物就在犯人们的消化道里混乱地轮回了一圈。 接着又说到陆焉识在解放前的时候,生活在上海,是怎么样一个青年才俊,懂四国外语,又怎么考上官派留学生在美国逍遥了五年,最后回来周旋在继母和继母的侄女(也是他的老婆)之间,过着无爱的生活。 然后又回到大西北,为了看看在科教片上出现的做了博士的女儿,他想尽所有办法,长途奔袭了三、四十公里。回来遭遇狼群,结果他没有被狼吃掉,是因为狼吃了他呕出来的酒和羊下水,醉倒了,才狼口脱险。 老公听了我一段一段地复述说,这听上去很像《古拉格群岛》的风格啊。这书怎么能出版呢?我说,是啊,不仅出版了,还拍成了电影,就是《归来》,听说是陈道明主演的。想想陈道明来演是最合适的,既演得了那种谨小慎微、饱经风霜的劳改犯,也演得了风流倜傥的留美博士,我脑子里开始想象陈道明的扮相,电影蒙太奇,时而是海上繁花,时而是大漠黄沙,时而又是华府樱花,太完美了。 小说里关于劳改营的描写,太真实,每个细节都像是作者亲身经历似的。每天都有犯人死去,活着的也只是在等待死亡。你可以感觉到犯人的沉重的呼吸、微热的体温、粗糙的肌肤、干裂的手掌。但是,人所以为人的所有特点都不存在了。为了活下去,梁葫芦(一个杀了自己母亲、母亲的姘头的十六岁男孩儿)想出尽量推迟报告一个犯人的死亡时间,为的是吃死者那份饭(虽然只是几个鸽子蛋大小的土豆),后来监狱发现死者早已死去,并有遗书,确定为自杀,在监狱当局眼里,这人的死是对抗政府,完全不值得同情,反而犯人们都怨恨小坏蛋自己独吞了那么多粮食。不知道导演会怎么去表现呢?说真的,如果真的按原著拍,绝对可以拍成一部比《辛德勒的名单》还令人震撼的电影。不过,比《辛德勒的名单》的主题更深刻的是,在大时代下,没人能凌驾于一个严密的组织之上,没人能逃脱,没人能获得救赎。 电影是从焉识的女儿丹丹跳芭蕾舞红色娘子军开始的。圆睁的双眼,充满仇恨的目光,有板有眼的跳跃和旋转,猩红的上衣,全身都透着打倒一切的无畏气息。小说的背景是暗淡的,电影的背景却是明亮的。芭蕾舞演员挺起的胸脯和脸蛋都给人一种气氛祥和的幻觉。在那个时代,女性是不会骄傲地挺起胸膛,他们也没有钢圈托起他们营养不良的胸膛。组织上通知焉识的妻子和女儿,焉识逃跑了。没有任何的交代,他为何被捕,为何逃跑,从何而来,不过看客早已心领神会。 焉识出场时的形象就是个老叫花子。不过,他身手十分矫健,可以爬上房顶侦查,躲过前来追捕他的邓指导员(小说中,焉识为了见到科教片中的女儿曾将那块欧米茄金表贿赂邓指导员)。邓指导员非常负责,在雨夜中苦等逃犯。并没有什么曲折,焉识的革命女儿直接告发了他,他在火车站与妻子见面时被捕。至此,我以为电影应该有个倒叙,有个蒙太奇,让焉识回到被捕前的英俊潇洒。可是,没有。文革在三年后结束,焉识被放回来了。这时,我们开始注意到焉识的家并不在上海,没有美丽的梧桐树和精致的小笼包,取而代之的是一溜的平房,房子里烧着炉子,炉子上煎着药。 焉识回来了,他的妻子婉瑜却失忆了。焉识想尽了各种办法唤起她的记忆都是徒劳。小说的开头多次强调焉识是不爱婉瑜的,婉瑜是他的继母强加给他的一门亲事。虽然后面,他也慢慢地开始接受婉瑜,但那不是男欢女爱的“爱”,那种爱是为了逃避继母的畸形情感的避难所。所以,电影里直接把焉识描写为一个对妻子体贴入微的丈夫,令小说中要表现的矛盾性大打折扣。也许这里穿插一些他们成亲时候的场景,或是焉识在美国和四川的荒唐经历反而更能打动人。可是,并没有。 电影里,婉瑜能认出焉识是“修钢琴的师傅”、“读信的同志”或是其他什么,就是想不起那是焉识,她的丈夫,她尊奉为神的挚爱的男人。只要是个男人对她有所亲近,她就以为是要占他便宜的“方师傅”。婉瑜失忆了,就这么失忆下去。失忆抹去了小说所有的华彩。小说里,焉识是个语言天才,会盲写,就是在自己的脑子里写文章,然后还可以不时拿一篇出来修改、润色,多年以后再一股脑地写成文字,有几百万字之多。这就如同下盲棋。这样一个天才,在脑子里记下了所有的过去,不停地回顾、不停地补充,从未忘记,可是,他的妻子却没有记忆了,而且是选择性地忘记了他。我们看到这里都开始有种期待,希望电影可以展现一种奇迹。可是,没有。电影的结尾,焉识还是那个陌生人,每个月5号的时候陪着婉瑜去火车站接焉识,真是 “故人相见不相识”。一部完全现实主义的小说,改编成电影,变得有点超现实了,变成了“再见,列宁”,变成了“盗梦空间”。一次次地穿越过去,一次次地失败,最后的场景几乎可以上春晚了,大雪纷飞、万家灯火。这种挫败感令我们这些观众都感到愤懑,上海话叫“挖色”。 我们不禁都开始同情起导演来了,这样一部个人经历关照整个时代的史诗,竟然被改编成一部温情的老年电影,其对人性的探索还不如八十年代初期的一些伤痕文学和电影作品来得震撼。是导演无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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