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是一条狗,一条纯正的中华田园犬。不记得是怎么被带回来的,小黑跟我亲近,即便给她喂食和对他又抱又夸的不是我。那时候,我讨厌狗。我对小黑没有什么感情,直到爸妈妹妹都去城里后。我跟奶奶曾祖住,读的是寄宿学校,每周末回一次。每次回家,走到小河的时候就会大声喊小黑,它听到回声,立马跑来接我,一个箭步冲过来,又舔又亲。我嫌弃得吼住她,她一秒安静下来乖乖坐着。我把沉重的书包绑在她的背上,她跑的飞快,摇着尾巴给曾祖报告我回家的消息。曾祖最是疼爱我,看到小黑背上的书包,立马反应过来,手忙脚乱的做饭做菜。回家之后,我能第一时间吃到曾祖一周下来准备的零食,柿饼、板栗、烤红薯,剥好挨个放着还冒着热气儿。吃饭的时候和曾祖说着这一周来发生的趣事,学习还有别的什么,偶尔也聊一下远在城里的爸妈还有妹妹们,说起他们,曾祖总是一副唉声叹气不可抹去的失落,嘴里叨叨念念着“他们不会回来了,只剩下我这独和尚”。以前他也总是念,这一刻,我几乎能看见他满是皱纹的脸上,眼睑里有些泪光。他说完那句话,眼光立马转向我,一副乞求的语气“你看在家里多好啊,你别也走了”。曾祖是位八十多的老人了,他威严起来像个将军,幼稚起来像小孩。那个年代,他应该是重男轻女的,可偏偏我们家三个丫头。早些年,他很不高兴,慢慢长大,却完全变了态度。好吃的好玩的,我们三总是第一时间享受到。他种了好多的药材,药材会开花会结果实。我家的前庭后院总是四季花香,藏红花、栀子花、野菊、黄菊、枳、芍药、水仙,结出果实的时候,我们都会帮他一起采摘。什么都可以,只有枳壳树,我们是不愿意上去的。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刺,一不小心就会划出好深的血印子。但每次看到他,一个八十岁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爬坡,就又软下心来。几乎每个秋天,每个枳壳树收获的季节,我的背上都有血印子。他爱看电视,但是耳朵和眼睛都不好用了,一看电视就拉着我们问,这是啥演的啥谁演的。我们烦了,但不得不理他。他爱跟我们打牌,打小五张,牌局的规则和胜负都是他说了算。他总会在小水沟里抓起几只螃蟹,大闸上绑着绳子,我们拿着小木棍逗着它玩。他总带着我们去竹林,随便砍上一根竹子,回来拿绳子做成一把好弓,再用小刀削几根箭。他总和我们一起,在门槛边,守着搭好的捕鸟陷阱。这时候他总是活泼的不像一个老人,更像我们的玩伴。很多时候,他也是个安详的老人。正午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这个时候大人们都在家里睡午觉。木门边吹着过堂风,我拖着比我还宽大的木板凳放到木门边,躺在上面酝酿午觉。他有时候就在旁边的木椅上坐着,拿着扇子给我拍蚊子,有时候比我先睡着。闭上眼睛,风吹过面庞,吹得木门把手叮当响,吹得墙上半耷拉的报纸沙沙的,还有蚊子在木板缝里嗡嗡嗡。我总是在那时候,酣然入梦。我做了好多梦。梦到抓到的蜻蜓总是抓到红色的;梦到后院里开满了鲜花;梦到我和妹妹们爬树掏鸟窝;梦到我和她们,还和从前一样。我和曾祖单独相处的这个冬天,比之前冷。以前总是和妹妹上山去捡柴火,运气好还可以弄上一些木疙瘩。这个冬天,我和曾祖再没上过山,没有一起做过什么好玩的事情。电视不好看了,游戏凑不齐人数,我俩都陷入一种无言的孤独之中。好像一切都变了。从小家里学校如鱼得水的我,第一刻觉得自己特别孤独。我知道,自从老师在办公室跟我严肃谈话一上午之后,我回到班里大家的眼神都变了。他们的质疑嘲笑指责和后怕的情绪,呼之欲出。我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没有好玩的人啊,我是那个跟男生处成铁哥们跟女生好的钻一个被窝的人啊,我也是老师眼中还算上进好学的人。那一刻,好像都不是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朋友们对我都突然谨慎起来,为什么老师原本和蔼的眼神突然有些凌厉,为什么充满欢声笑语的学校,一下子没了乐趣。我不再去申辩,十四岁的年纪,哪懂什么申辩的道理,一句话我没做,我被冤枉的就够了。自然是没人信的,一瞬间老师同学都充满失望避之不及,青春年少的时光里,那样的诋毁就像乌云,罩着我,下的是雨,是雷,是冰雹还是只有阴霾,过得去过不去全靠自己。我自然是安静了很多。这样的事情我不对任何人讲,我也没人可讲。从此读书学习成了唯一的事情,课堂上安安静静的,下课后自己写写画画。回家之后的每个周末,几乎都是拿着蜡笔在纸上画画度过的,画家里墙上贴着的那些年画。年年有余的胖小孩,展翅翱翔的雄鹰,油纸上印的卡通小人,门前绵延的山峦和大柏树,远处的一排银杏。对画画慢慢生出许多兴趣来,仿佛那个丰富美丽的世界,才是我内心的真实表达。就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什么都画,好不好看都没关系,只要自己喜欢。每天差不多六七小时都在画,我的眼睛就在这时候得了近视。后来我走了,爸妈接走我去城里读书。我舍不得曾祖,但却渴望离开那个地方。曾祖躺在床上不吃饭也不理会我告别的话。他这次大概失望到底了。后来,那件事埋在心里,过去了,但无法释怀。所有当事人,我都带着怨恨,这怨恨后来变得很淡,但没有消失。我不计较,但不会原谅。小黑后来生了个小宝宝,圆滚滚的很可爱。后来,我们那里有人被狼狗咬死了,全村所有狗都要被安乐死,我的小黑和她的宝宝也没能幸免。我想起许多事情,最孤独的那段时光,小黑总是陪着我的,去哪里都跟着,对我讨厌的人他总是充满敌意,对我喜欢的也总是尽力维护。再后来,我在考试的时候传来了曾祖去世的消息。因为考试我回不去,爸妈和妹妹回去了。下葬的那天,瓢泼大雨。在我的家乡,丧事总是很庄严,妈妈说,曾祖的葬礼隆重热闹。他是个有福气的人,四世同堂,儿孙绕膝。很长一段时间,我回去之后不习惯,总还是要去他睡过的那间屋子看看,想看看他坐在床上看书,闻闻那股熟悉的潮湿霉味。好几次,我做关于他的梦,梦里醒来眼泪打湿了枕头,我想他。后来,我不大回去了。没有他,那个家好像不再是家。我已要结婚生子,计划了时间想要回去看看他,给他添添纸鸢,告诉他这些令人幸福的消息。不论时光过去多少年,他们在我的心中,永远闪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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