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酒,对于喝酒,著名画家、湘西凤凰之子黄永玉老先生在他的一幅画作里这样写道:不可不醉,不可大醉。
苗乡墟场上好酒的苗家人,一如黄老先生笔下的这幅写意画作。
“呆催,鸡粗那沙鲁!罗,八阿候!”(苗语:兄弟,好久不见了,来,搞一口!)
“不呆,罗罗罗,八候!”(老表,来来来,搞一口)
“比秋,罗!搞阿候!”(姐夫或妹夫,来,搞一口!”
“侯鸡刀了,嘎闹了!”(喝不得,莫闹了!)
这方这样盛情难却,说话间就拉起手,把满碗酒递了过来;那方必会客套说着,一只手也就接过酒碗来,仰头咕咕一囗就闷下肚去。
尔后,一手拿着空酒碗,一手抹着嘴角,眼睛眯着,嘴角扬起,许久,没有言语,任时光凝固。
啊!——这“啊”的一声,成了美酒穿肠而过,发自内心深处,最美最酣最实的言语。
“粗点,约粗点,”(加点,再加点,那一口哪里够?)
“嗖了,乱嗖了,鸡口,鸡囗了!”(醉了,很醉了,谢谢,谢谢了!)
“斋过,叭乃,阿候点对地囊!”(扯淡,骗人,那一点点哪里就醉了?)
在凤凰苗寨小镇墟场上的酒坊或酒铺里,这是司空见惯,也是最热闹最开心的场景之一。
大街小巷中衣食住行的买卖交易、边边场上自由爱恋的风花雪月、酒坊酒铺里的酣畅之饮,勾勒出苗乡墟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全画幅镜头。
每逢墟场,亲朋旧交的男人们见面,必先相约到酒坊酒铺喝上一碗,相互扯淡取笑之后,才满足地去各办各的事,各人做各人的买卖。
当然,未婚配的男人除外。苗家年轻人后生不会选择邀约去喝酒,他们的正经事是来到集市上求偶的。年轻的他们也很注重自己的形象,绝不会一身酒气去追求心爱的姑娘,姑娘们也不会看上一个好酒的年轻男子。就是想喝,年轻的后生也会忍着。
酒坊酒铺喝酒的男人,一般都是有儿有女、儿孙满堂的男人,这也是这些男人展现自己衣食无忧无,幸福美满的生活。
每逢小镇赶墟日,苗寨里的成年当家的男人,准会捎上三五斗米,到小镇的集市上售卖变现,之后拿着卖米换来一叠邹巴巴的钱,第一件就会到镇上的酒坊或酒铺去喝上一小碗酒。
“米那,早阿斋”(兄弟,来一碗酒),他们常常是或倚或站着,大声跟店主嚷嚷着。
店主会意,二话不说,掀起土罐子的酒缸旧棉衣盖子,用竹制的提子舀上一提或两提,倒入或白色、或土色、或黑色的瓷碗中,亦或五花八门颜色的塑料杯子,放在木桌子或递过来。
来者二话不说,拿起站着就一口闷了,闭着眼,一张脸全皱起来,怪异的很,而后习惯用手抹一下嘴。“啊——”地一声,长长的,一张脸慢慢变好看起来,洋溢出满足感和幸福感。
这时,酒坊或酒铺主人,或正眼或斜着眼,递上一个两颗糖来,喝酒的人也不客气地接过来,一边剥去包糖的纸,一边同店主或同在那儿渴酒或熟或不熟的人搭话,相互取笑、相互吹牛、相互逗乐。
他们不像穿着长杉站着喝酒的孔乙己,他们也不像有权有钱的人讲排场要面子。他们喝的酒是普通的包谷烧、高粱酒、米酒,虽不名贵,但却是地道的粮食酒。
他们很知足,他们图的是那穿肠而过那种畅快淋淋之感,那种浑身发热之感,那种飘飘似仙之感。
苗家酒坊和酒铺卖酒的店主,对于这些来站着喝酒的男人,常常论碗卖,不讲斤两的。只要你想喝,你尽管放开喝。
热情好客的店家,有时也会来上一碗助兴,通情达理的老板娘绝不会吝啬那几碗酒。看到男人遇上兴趣相投的朋友,兴许炒上一大盆腊肉来下酒。这时,钱不钱已经不重要了,一切都在酒里,一切都在情里。
苗家人好酒善饮,喝酒是苗家人生活的第一件事。除了山泉水,酒便是苗家人不可缺少的日常之饮。
正像黄永玉老师说的那样:酒是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它无孔不入。忧愁要它,欢乐也要它;孤独要它,群体也要它;天气好了要它,风霜雨雪也要它;爱情要它,失恋也要它;诞生要它,死亡也要它;恶人要它,善人也要它;当官的要它,百姓更离不开它;有文化的要它,大老粗也爱它。
史籍中有“仪狄作酒而美”、“始作酒醪”的记载,仪狄为制酒之始祖是中原汉族文化的文献之说。
而苗族造酒也源于这样一个美丽传说:有人将吃剩下的糯米饭放在锅里,就外出走亲戚去了,几天后回来揭开锅一看,饭上长出了许多白毛,并散发出缕缕诱人的清香,他抓了一把尝尝,觉得味道很好,以后人们就造这种办法来酿酒了。
这与晋代文学家江统在《酒浩》中所说的“有饭不尽,委余空桑,郁积成味,久蓄气芳”不谋而合。
苗家人从一日三餐到娶亲生子、乔迁祝寿等喜事好事,或逢年过节,或祭神拜祖,亦或丧葬大事,酒是必须管足管够的。
在苗寨里,但凡哪家要接新媳妇、新嫁娘,必会提前一年半载,春耕时就多种几块高粱、玉米地,在田地多种两三亩糯米。
九月十月稻粮晒干入库,田里地里种上油菜、白菜、萝人了。在秋冬那些农闲日子里,架锅开火开始酿酒了,高粱酒、包谷烧、米酒、糯米甜酒,各样都要准备个够。
客人来了以美酒相待,是苗家人一种神圣而不可改变的待客礼节。你如果来到了苗寨,苗家人会拿出自家亲自酿制的各种酒来款待你,你是他们的座上贵宾,时常会被他们的“热情”而灌醉。
苗家人的酒量不压于唐时的李白,酒后的苗家男人一如同黄永玉那些活灵活现的写意画再现一般。这或许是苗族人的性格使然,像大地一样憨厚,像大山一样豪爽。他们过的是一种写意人生,不拘形式。
好酒的苗家人,是经历了岁月的磨砺,他们懂得生活的不易,他们也懂享受人生的快意。他们喝过的酒,走过的路,淌过的河,爱过的人,正如沈从文老先生讲的那样:这是他们的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
父亲没教我喝酒,我学会喝酒,是十八、九岁时,来到这小镇的一个苗寨小学里,教一群比我小不了几岁孩子时开始。
我教寨子里孩子们读书识字,孩子们的父亲教我喝酒。喝酒,几乎是被他们逼着灌醉不知多少回?他们告诉我的道理:苗家男人必须得喝酒,能喝酒的苗家男人必会幸福。
我不知幸福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但我确实学会喝酒。尝过酒饮微醺的诗意、尝过酩酊大醉的酣畅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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